第二天胜玉是惊醒的。
毕竟不是熟悉的地方,待困累的潮水慢慢褪去,拍打的浅岸就变成了心惊。
胜玉拢被坐起,才明白梦中不间断的潮水从何而来。
屋外不远处连着荷花池,大清早的,月光还未褪尽,下人划着小舟一路沿着曲折岸边捞浮叶,双桨拍出浪声。
她昨夜……
竟然就在李樯眼皮底下睡着了。
不管从男女之论还是作客之道,都实在有失礼数,胜玉慌忙下榻,发现肩上多了一件披纱。
她对这披纱没有丝毫印象,甚至不知道是谁给她盖上的。
胜玉不由心惊,步伐急促朝外走,双足踩过地面,披纱摆尾随之曳曳。
这处殿宇十分宽大,也很清静,伺候的人不多,也免于胜玉对上生人的羞惭。
直到走到门口,才碰见一个圆圆髻的女孩儿,朝她福了福身。
“姑娘起了,小奴伺候姑娘洗漱,再用早膳。”
胜玉定了定神,攥紧衣襟问:“叨扰。昨夜我是怎么……”
见她为难,圆髻小婢忙接道:“是大人将姑娘抱进来,姑娘睡着,奴婢伺候姑娘简单梳洗过,就让姑娘歇下了。”
胜玉长睫轻颤,眼神微微躲闪,喉间滚动了几下。
她平日里都警觉得很,睡到半夜屋檐上有点动静都会立刻握住枕下匕首醒来,怎么昨夜竟被抱……也未曾察觉。
是真的困极,还是,她已经不自觉地在心底信任李樯了。
小婢女看着十分年轻,束手等着胜玉的吩咐,等了许久还不见胜玉说话,悄悄地偏头打了个哈欠。
“这会儿还早得很,姑娘若是还吃不下早膳,要不先去花厅里坐坐吧。”
胜玉不知晓这府里的规矩,这个点也实在太早了,天才蒙蒙亮呢,她只能勉强算个客人,不好意思叫厨房为她一个人烧热锅,想着等主人家起了再听安排,便点点头,跟着婢女往花厅去。
这园子是真的很大,顺着砾石小路走了好一会儿,天色也渐渐亮起来了,才到花厅。
胜玉坐在石桌边,婢女去给她奉茶,一时安静,便听见隔墙的院子里似有绸带破风之声。
她好奇起身转过门墙,在门口站定。
看清的瞬间,下意识想要回避,但理智又提醒着她,此时回避得太明显,反而更显突兀。
便只好站在原处,目光假作平静地投去。
空旷院中,李樯一身白衣黑裤,正在晨练。
绸料宽松,裤脚却束紧,仿少林武僧的制式。
黑带系在腰间,以白玉明珠扣固定,勒出一段窄腰,显然是不容侵犯,而为方便动作,白衣衣领却敞开着,罅隙几乎直开到胸腹,肌肉饱满紧实,半遮半掩地透出力量。
李樯手中无剑,拳风却似雷霆,虽然绑着一只脚不便行动,但每一招一式都还是赏心悦目。
余光中瞥见了胜玉,他动作停了一停,从容收势,冲胜玉洒然一笑。
胜玉单手扶着门框,身如垂柳,文静站着,仿佛此时并不是在他府里,而是在宽阔大路上无意遇见似的,平静而落落大方地冲他点点头:“早,我在旁边坐会儿。”
说完这句,胜玉便迫不及待转身,又压抑着步伐,仔细回忆着平日里的步态慢慢走着,好不叫自己走得太快,以免显出仓促。
又坐回石桌边,灌了两口茶水,胜玉疾跳的胸腔才渐渐安稳下来。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热闹的声音从旁边院子追来。李樯招呼下人收了东西,自己大步走来花厅在胜玉旁边坐下,也端起茶一饮而尽,身上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两人对视一瞬,相顾无言。
“睡得好么?”
“你也起这么早。”
异口同声。
胜玉先闭了嘴。
李樯低笑了两声,笑意爽朗,穿透晨风,惊走树梢上两团圆乎乎的鸟雀。
“你昨夜说着话就睡了过去,真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昏倒了。”李樯靠过来,撑腮笑说。
他姿势随意,胜玉还没答话,目光不自觉在李樯胸前溜了一圈,顺着衣襟滑了进去,那衣裳实在宽大,都能看清锋利硬朗的锁骨,还有沾染了汗意后,如浸露玉石一般的肌肉。
胜玉一时张嘴沉默,视线不由得定住,又火速收回。
李樯似有所觉,也低头看了一眼,似是才发觉自己大咧咧张开的衣领,忙一手攥紧,面颊飞红。
看见他脸上的颜色,胜玉微微撇过头,眼神忽闪,耳根也终于忍不住有些热了起来。
“咳……你醒了多久了?恐怕也饿了吧,早膳想吃什么?”李樯舒展了下肩膀,脊背挺直坐姿端正,转移话题。
见他尴尬,胜玉反倒不那么紧张了,心里淡淡好笑。
缓和应道:“我就不吃了,原本也是打算要走的,只是想起还没和你打招呼,就这样离去不大礼貌。”
李樯闻言面色一变,一双桃花眸眨了两下,就泛起润润的色泽:“怎么这么快?你才刚来,还没待多久。”
他仿佛还是幼时友伴一般不舍地挽留,胜玉对于这种姿态实在有些不好抵抗,声音也软了几分:“昨日已经够打扰的了,我……”
不说还好,一说胜玉又想起来,她竟然在李樯的园子里留宿,甚至还是被对方抱进了屋中。
好在这园子里侍候的人不多,也没有在她面前说只言片语的闲话,否则她这时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地坐着,早就臊得站也站不住了。
想起这些,实在尴尬,但又想起昨夜荷池边,和李樯并肩畅谈,那些难得回忆起的人和事都太过美好,相比而言,那些尴尬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李樯既当君子,不计较繁文缛节,她也应该大度些。
胜玉轻咳两声,眨眨眼,假装忘记昨晚。
“还有一件事跟你商量。离开京城后我就没再用过原来的名字,日后若要替你做事,我还是想,尽量不在人前露面,也最好不要用自己的姓名。你虽给我玉牌,但没刻字,我想你是要让我自己定夺的意思。”
李樯听着她如絮絮流水一般的声音,面色似有几分沉溺,等她说完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应。
点点头:“嗯,不急,随你挑,你想封什么都可以。”
“我不要官职,只要一个称号即可,就帮我刻‘流西子’吧。”
胜玉解下玉牌,又交还给李樯手中。
“流西……”李樯重复一遍,眸色渐暗,念道,“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1)”
孤舟渐远,人各东西。
身如浮萍,随时都可以离去。
胜玉愣了愣,没有反驳。
她确实想到的是这一句,才为自己取名“流西”。
似乎没有比这更适合她的了。她是无根野草,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但野草萋萋。
别的词大多美丽,她担不起,只好借用这随意写景的一句。
只是意外,李樯会瞬间猜中。
这首词毕竟意境阑珊,她不想多聊,免得因此显得自怨自艾,打着哈哈含糊过去:“那就这样。大约什么时候能刻好?”
最好是刻好后能放到什么地方,她再去拿,就不用再来李樯这儿一趟了。
李樯五指收拢,攥紧那枚玉佩收了回去,似是束紧了欲要飞远的纸鸢细线,嗓音沉沉:“我也不知,做好了再说。”
胜玉点点头,也没再追问,起身要走。
李樯起来送她,墨黑的双眸把她紧紧盯着,问:“你下回还来找我吗?”
胜玉只道:“你忙得很……”
李樯走了两步,又追着问:“你会来吗?”
似是非要她说出口,明明白白地答应他会再来找他为止。
这样黏人的样子,脉脉不舍都流连在那墨黑瞳眸和绞缠的目光中。
胜玉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瞬,就被糖丝一般的视线缠得黏黏糊糊,好似呼吸之间都泛起甜意。
胜玉张了张嘴,又有瞬间的失语。
好半晌才终于点点头,含糊答道:“我,我认路的。”
李樯似乎把这句话当作应诺的意思,终于勉勉强强地放她走了,还要送她到门口,被胜玉止住,才只站在门框上,一直看着她走远。
胜玉又忍不住回头看看他。
她小时候去最喜欢的黄莹姐姐家里玩,再分别时,黄莹也没有这样黏人过。
胜玉心里敲起了莫名其妙上蹿下跳的鼓点,一路回去也有些心不在焉。
经过河谷时,竹屋木门开着。
胜玉不由得停了停,朝里面张望。
过了不多时,陈颖儿恰巧从屋中走出来,一头长发依旧是披散着,似是被暮霭牢牢覆住的双眸盯着胜玉。
胜玉迟疑了一下,喊道:“颖儿姐。”
陈颖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往旁边让了让。
这是,叫她进去的意思?
胜玉眨眨眼,她已经许久没有进过陈颖儿的门,陈颖儿一直拿陌生人姿态对她,今日难得叫她进门,已经算是热情。
胜玉当然没犹豫地立刻走进去,进门后,陈颖儿就“砰”的一声,把木门拍上。
胜玉回头,就见陈颖儿在她背后,长发遮着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另外半张。
“你昨夜彻夜未归。”
胜玉呆了呆。
这话的意思,是陈颖儿知道她昨晚不在家里。
难不成,陈颖儿还去小破屋看过她?
不不,不太现实,陈颖儿不爱出门,更何况是深更半夜,怎可能无缘无故跑去。
更可能的应该是……陈颖儿看见了她昨夜搀着李樯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1)引用:“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谪仙怨》刘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