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颖儿见她夜里下山,却不见她上山回来,恐怕觉得很奇怪吧。
胜玉想要解释,但又犹豫。
这一解释,就牵扯到她与李樯是旧识的关系,也就不得不牵扯到她的身世。
胜玉原先想将一切过往都埋藏,因此对陈颖儿从未提起过半分,现在再坦白,显然不合适,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
她隐形埋名,本就是为了减少麻烦。
便只扯唇笑道:“颖儿姐,那么晚了你不用记挂我,我会仔细的。”
陈颖儿也扯了扯唇,只不过是凉薄的,嘲讽的。
“我不会记挂你。”
她说完,就往里走去,不再同胜玉言语。
自顾自地唱起曲,声调婉转,声线却薄得像枯叶,凄厉欲凋:“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1)”
胜玉听在耳中,脸色微白。
曲江临池柳,是用来喻青楼女子,所谓文人书生多把妓子比作岸边柳枝,指其千人攀折,仿佛生来便是任人玩弄遗弃的,写的词多了,久而久之青楼中女子也以此自贬自嘲,叱骂自己任人玩侮。
她被陈颖儿看到彻夜不归,陈颖儿又在她面前唱这首曲,难道真是没有其它用意,只是巧合吗?
无须多言,胜玉已经明白,陈颖儿是误会了什么。
李樯通身显贵,任谁也能看出他并非寻常男子。
而她地位低微,和李樯站在一处,也难怪陈颖儿会有此联想。
细细想来,这恐怕还不是陈颖儿第一回误会。
之前那个雨日,陈颖儿伫立雨中看见她与李樯同行,恐怕就已有此猜测。
难怪后来再见她,那般冷漠,还跟她说了句,“真是个好价钱”。
胜玉浑身发凉,手掌有些微颤。
她之前心软让李樯进门,昨日又听闻李樯在她院中待了一整天,那时便已明白,自己的名声绝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她只是已经不在乎这些,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扔去脑后不管。
但是她不在乎旁人的言论,却不能不在乎友人的误解。
陈颖儿的丈夫前后嘴脸变换,就是从狎妓赌博开始的,陈颖儿如今孤身独处,明明有余力收拾外貌好好过日子,却宁愿把自己搞得一身邋遢,使众人见之厌之,也存了与以皮肉媚人的妓子割席之意。
陈颖儿厌恨青楼,更极厌恨剥光家产去玩弄妓子的男子,绝不会饶恕,陈颖儿这一首唱妓子自悲自贬的曲子,无异于扇在胜玉脸上的一巴掌。
胜玉追上前,解释道:“颖儿姐,你见到的那位是——”
话声一顿,稍落下来:“是金吾郡新来的郡守。我前些日子被他救下所以熟识,仅此而已,有些麻烦,我没同你说过,是他替我料理的。”
最终还是没说实话。
好不容易陈颖儿停下步子,胜玉殷殷看着她。
胜玉眼眸湿润,圆圆的像是山林间的什么动物,急切盯着人时,几乎让人怀疑,她鼻腔里也会像那些赖娇的小动物一样,哼出腻腻的叽嘤声来。
陈颖儿默了半晌。
方才应道:“你的意思,他倒是个心肠良善的好人了。”
胜玉又即刻点点头。
她不仅是为自己申冤,也是不愿意李樯被人误解。
陈颖儿被乱发遮掩的双眸迸出一丝愤懑,似怒似叹:“那样的大官——哪怕他是真的好心,愿意救你,也只救得你一时。”
胜玉一怔,又点点头。
下颌微垂下去,双眸敛着,声音也低了:“我省得。”
颖儿姐虽不明就里,但这句忠告,却是她很应该受用的。
短短几日,胜玉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变化,这段时间过的日子,想的事情,跟过去几年,都毫不相像了。
她的生活已如一潭被石子敲开的死水,彻底乱了。
至于是好是坏,此时还没有一个定论。
但能确定的是,李樯即便跟她有再深的交情,也终究只是一个外人,往后不论遇到什么麻烦,她真正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忽而想起花月宴上,她突遇危难时,心里竟冒出了李樯的名字。
这是极危险的征兆。
在这世上,谁也不能从头到尾全心全意地帮她、救她,李樯或许是她此时的贵人,但绝不可能是一辈子的仰赖。
她不能纵容自己心生这种仰赖,更不可把自己的性命压在旁人来救的可能上。
除非,连她也不把自己当个人看了。
见胜玉神容沮丧,似是真心有反悔之意,陈颖儿才逐渐收了怒容,不再言语,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样。
她在门边慢慢坐下来,枯望着远处。天边浮霞让一行白鹭吞净了,山出云岫,白鹭随之隐去。
“咳咳。”陈颖儿多日不动嗓,方才唱了这几句,就止不住咳。
胜玉帮她拍着背,忧心蹙眉:“柚子皮一点用处也没有么?上回三两银子,买了些什么药,可有一直在吃么?”
她与陈颖儿之间,鲜少说这样的体己话,陈颖儿总是凶,叫她少管自己的事。
这回也一样没有回答,陈颖儿扶着她的手弯腰一阵猛咳,瘦弱的脊背咳得像是几乎要把肺腑吐出来,好不容易收住了,手指掐着胜玉虎口处,重重地捏住。
胜玉眨眨眼看她。
陈颖儿艰难起身,呼吸如拉乱了的琴弦。
“你还年轻得很……”陈颖儿轻声地说,在胜玉手背拍了两下。
胜玉不明其意,还要再问,陈颖儿却放开她的手,倚着门站直了,拢紧衣衫。
“你回吧。”
这便是不容拒绝的意思了。
陈颖儿性子冷,且直,从不讲客套,要赶她走,便不会再让她多留一刻。
否则要发脾气的。
胜玉只好离开,帮她带上了外面的木门。
她同颖儿姐的这一番解释,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胜玉生怕她记恨自己,或还对自己心存不满只是不表露,坐立不安了一整天,直到深夜还无法入睡。
陈颖儿待她虽然看起来并不亲近,但也已经是胜玉这几年来最为亲密之人,胜玉实在舍不得与她疏远。
接下去几日,胜玉时常寻个理由,找上门去看陈颖儿。
但陈颖儿又跟往日一样,哪怕看到她来了也极尽冷淡,说不了几句话,就将大门关上。
好在几日后的一个晴日,是两人惯常一起下山逛逛的日子,胜玉有充足的理由和陈颖儿在一起多待一阵子。
这回见到陈颖儿,显然察觉到她与往日不同。
一袭淡紫莲叶裙,虽不是什么鲜妍颜色,但也足够让人眼前一亮。
平日里乱糟糟的长发也仔细用头油抹过,编了几条辫子在脑后盘起来。
面上似乎还敷了浅浅一层粉,气色好了十分,散着淡淡的香气。
秀气的脸衬得娇美娴静,整个人透着妇人优雅熟美的气息。
胜玉看得有几分呆住。
直到陈颖儿挽着篮子向她走来,胜玉才摸了摸鼻尖,回过神来。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么?颖儿姐,你今天好美。”胜玉衷心道。
陈颖儿淡淡笑,只是那笑容里不见多少喜气,反而有些莫名凉落的悲。她提着篮子走到胜玉身侧,说道:“走吧。”
胜玉点点头,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儿,最后也只买了两个面人儿。
但原本也不是为了来买东西的,更多是为了来感受感受烟火气,仿佛世间的繁华也与自己还有些关系。
胜玉还想带着陈颖儿再去医馆看看,陈颖儿摇头不去。
“哎,我们只是去问问,不抓药。”
陈颖儿还是摇头。
“今日还早,或许会有大夫闲着呢?闲着时问他两句,不打扰的!”
陈颖儿依旧摇头。
胜玉无法,但又不想放弃,只得半拉半拽地把人往那儿拖。
隔了几个摊位的远处有些吵闹响动,似乎是有人在开道。
陈颖儿瞥了一眼,胜玉还卯着劲,根本没回头。
忽然,陈颖儿的力道松了松。
胜玉以为她是同自己僵持得没力了,喜滋滋地越发卖劲把人往医馆带。
好不容易快到门口,陈颖儿还是不愿意进去,只肯在旁边不远处的珍宝阁落脚。
胜玉屏气瞅她,最终只得道:“好罢!那你在这儿歇歇脚等我,我去问问症状,或许大夫能支一两招,也叫你好受些。”
陈颖儿点头应了声,放她去了。
没多久,胜玉的身影消失在人堆里。
陈颖儿站在原地没动,又等了一会儿。
身后果然被人轻敲了两下。
“夫人,劳烦问问,方才同您一道的姑娘哪儿去了?”
陈颖儿这才回身,身后站着一个脸嫩的小僮生正同她讲话。
再不远处,一个俊美公子华衣锦服,骑马倚斜桥,腰间佩剑,手执缰绳,好似能停风驻雨,一身通天富贵之相。
陈颖儿屏息,弯腰行了一礼。
她幼时家境不差,也习过礼仪女红,如今倒也不算生疏,自知还有几分姿貌。
再直起身,果然见那僮生眼光直直,与方才的态度已是不同。
陈颖儿目光直落到后面那骑马之人身上。
“郡守大人。”她扬声,“我那妹妹为我抓药去了,嘱咐我在这里等着。不如郡守大人和我一道,在这儿等等她。”
作者有话要说:(1)引用:“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望江南》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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