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子里,胜玉也没能安稳睡上一觉。
在桌边沾着椅子趴一趴便算是歇息了。
初晨迷迷糊糊地清醒,见枝头重蕊低挂,金线穿过树叶罅隙,丝丝缕缕地绣在桌角。
正是盛夏好时节。
胜玉心中却潮湿答答。
她闷闷起身,去院中井边捧水凉了凉脸,脑中才随之清醒些许。
陈颖儿在医馆里,有人照料着无需探视。那她还能做什么?
昨日李樯对她说,玉牌已经刻好,叫她自己去拿。看来他们虽已断交,但督管贡品之事她还需负责。
这让胜玉松了口气。
她先前有意纵容迎合李樯,多少也是存了些利用他给的职权来接近那个行商的心思。
说她厚脸皮也好,即便她现在已经跟李樯闹翻,但却不能让这条线索断了。
胜玉去了街头,找到工匠铺。
里边儿有人拉着丝竹,琴意幽幽,分外悠闲。
似是主事模样的人坐在铺子前,一手捏着一把刻刀,一手握着一枚金镯,正低头吹去镯子上的金屑。
胜玉出声问:“叨扰,我来取玉牌。”
“哦?什么牌?”对方眯着眼瞅她,显然这个距离已经看人不清。
胜玉不由得声音放大了些,好叫他听清楚:“郡守府的牌子,上刻‘流西子’。”
“郡守府……”那匠人念念叨叨,弯腰在柜子里摸索一阵,摸出几个盒子。
递出其中一个给胜玉:“喏。”
胜玉接过来,启开搭扣,里面果然躺着那枚玉牌。
玉牌润泽,小篆刻着她的自号,很是端庄。
取这号时,她还跟李樯相对而坐,有商有量。
李樯还邀她去玩,殷殷切切,一如少年时盼望着玩伴那般。
但现在一切已成泡影。
她又回到了孤身一人,就仿佛注定如此一般。
胜玉将玉牌扣进掌心,定了定,妥帖收好转身要走。
却又被那匠人喊住。
“姑娘!还忘了东西没拿,喏!”
胜玉微怔,还有?是什么?
她回头,有些怀疑,匠人却一脸笃定,抬起一只手将另一只木盒递给她,已有些不耐。
“郡守府的,两个盒子没错!拿去拿去,来在这儿签字。”
胜玉只好先接过木盒,依言在簿子上签了字。
心里知道这大约是李樯在此定做的其它物件,但手却不由自主地先打开了搭扣。
若是李樯来找她要,她也得说得出是什么东西才行。
打开看了只一眼,胜玉愣住。
街边人来人往,喧嚣声撞过耳际。
“啪”的一下,胜玉又重新按牢那木盒。
当下气息倒涌,耳根红了红,想把木盒再还给那匠人,让李樯有本事自己来取。
但伸到一半的手终究给不出去,又缩了回来。
这种东西,她不敢给生人。
那匠人佝偻着脊背,似察觉面前有人,便又抬起脖子,瞥了她一眼。
虽未言语,表情却已言明:你怎么还不走。
胜玉僵持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红着耳垂,大步走开。
在屋前吹了一上午的山风,胜玉才冷静下来。
四下无人,她再次打开那木盒,看着里面物事的目光依旧震惊。
那是一面玉雕的小像,巴掌大,雕得精致细腻,栩栩如生。
早听闻雨灵乡市集上有个脾气古怪的玉雕工技艺高绝,今日胜玉算是见识到了。
如若雕的不是她的小像,胜玉定会啧啧赞叹出声。
胜玉又“啪”地合上盒盖,跑进屋中将木盒塞进箱子最底处。
那小像雕绘的还并非一般的图样,乃是她酣睡时的面容,双目闭阖,长睫微卷,连鼻尖唇瓣的弧度都十分清晰准确。
李樯为何能绘制出这样的图样,自不必说。
那晚胜玉倚在李樯肩上睡着,虽然胜玉努力装作一切如常,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显然李樯并不这么想。
他唯一的克制,是在图样上把胜玉倚着的肩膀换成了一枝海棠,花开烂漫,好似靠着花枝丛中春睡。
胜玉又想起李樯说的。
“本打算亲自送来给你。”
如若不是因为陈颖儿的事情与李樯起了争执,她便不会去工匠铺子,也不会发现这幅小像。
李樯要拿这个做什么去?
胜玉越想越是荒唐。
午时刚过,高悬的日头晒得蝉鸣吱吱响成一片,山路烫脚,林间一片寂静。
柴门就在这时被推开,李樯一身白衣玉冠彬彬神秀,单手负于身后,站在门边。
他一脸冷漠,双眸似深潭,嘴巴紧抿地看来。
胜玉无言瞅了瞅他。
两人相顾寂静。
直到胜玉微扯嘴角出声,似是无奈轻讽,重复了他当日的话。
“此后只当互不相识?”
李樯闻声立刻跳脚。
“不是我毁诺……我只是不得不来。”
先前绷着的冷冰冰白衣公子模样荡然无存。
胜玉嘴角又扯了扯。
“哦。”
言罢捧着木盆转身,不再理他。
李樯自己追了进来。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胜玉脚步顿住。
她面无表情瞅向李樯,目光疑惑:“你的东西?”
李樯咬了咬唇。
他身形高大,体格颀长且是武将,却生得一张玉面,桃花眸点朱唇,做这般行止竟也丝毫不嫌别扭,只将懊恼难堪之色在面上写得淋漓尽致。
“……就是我的。一个玉雕,我去拿时看你签了字,是你跟玉牌一起拿走了。”
胜玉神情麻木,并不是因为她对李樯无甚感想,而是她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
他竟还敢上门来讨要。
又是这般理直气壮。
其实李樯也并非那般不顾面皮。
仔细看去,他眼睫频颤,目光四下游弋。
显见是知耻的,只是实在舍不得那物件罢了。
胜玉叹了一声,觉得头痛。
昨夜本就没怎么休息,今天看见李樯,越发累得想叹气。
她进屋在床边坐下,李樯自觉溜进来,趁没人看见,偷偷掩上门。
显然还记得上回胜玉说,让人看见了说闲话不好。
只是他双手贴着门框站着,脑袋也微微低着,怎么看怎么像受欺负的小媳妇。
……
头更痛了。
胜玉平了平心绪,淡声说:“那玉雕小像不能给你。”
“为何!”李樯断然阻止,一双不满的黑眸晶亮,“我付了钱就是我的,当然得给我,你凭什么扣下?”
“凭什么?”胜玉冷笑一声,微微咬牙,声音加重,“凭我们互不相识,可我却认识小像中的人。”
李樯乍然收音,自知理亏一般的,缩回颈子,一阵闷声不吭。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若蚊蝇的声音传出来。
“你怎么这么无情,逼我说了那种狠话,还来奚落我。”
她逼他的?
胜玉闭了闭眼。
“我从未逼迫你,你要绝交,怎么是我无情。”
说起这事,李樯一肚子的委屈翻涌上来。
“那女人把我当什么?龌龊下流之徒?”
胜玉垂了垂眼,目光偏移。
此事李樯确实冤屈。他好端端的,就被一棒子打成奸恶小人,甚至与嫖客相提并论,于郡守大人而言,的确是触怒之重罪。
但若论情理,这也怪不得陈颖儿,陈颖儿的所见所闻致使她不信任官僚之辈,也并非有意诋毁李樯。
“她竟敢往我身上凑,意图玷污我。你还帮着她护着她,正说明你心里也那般瞧不起我,无论什么女人来染指我,你也不在意,是不是!”
这话问得胜玉一怔。
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罢了,她在意?与她何干,她在意什么?
李樯越说越是愤怒,或许经过了一夜的沉淀,昨日的愤怒有些许转成了苦闷。
“我早该明白的。你清高自傲,根本看不上我,我还指望你替我鸣冤诉苦,真是痴心妄想。”
“罢了,我自己给自己出气。好在永远也不会再看见她。”
胜玉忽地一滞,猛然抬头望过去,目光如刃:“你做了什么?”
李樯若想要陈颖儿的性命,就如同切段一根发丝那样简单。
陈颖儿现在在医馆,该不会已经……
李樯被她这样看着,懵了懵,随即又愤懑道:“我倒是想杀她!你让吗?我只是让人把她打包滚蛋而已,丢得远远的,不再叫我恶心,这也不行?”
陈颖儿被送出城了。
胜玉突然听闻,呼吸急促,几乎要坐不稳。
她知道李樯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也猜到陈颖儿惹怒李樯,李樯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她更知道,陈颖儿这回能在李樯手里活下来已应感激李樯宽宏大量,但是,但是……
“李樯,算我求你。”胜玉向他低垂了头,“你能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让她回来。她没有亲人,只与我相依为命,我还可以照料她。”
李樯闻言面色古怪,瞅着她。
“谁说她没有亲人?她分明有个姨母,赖着你做什么。我把人送去她姨母家,此时已经在路上,那边也欢欢喜喜地等着了,不用你照料。”
胜玉怔住,绝处逢生一般。
“你怎会替她找到姨母?”
据胜玉所知,陈颖儿从夫家逃走之时就想去找姨母,只是姨母屡次搬迁,她找不到门路,盘缠几乎用尽,才不得不在雨灵乡歇了脚。
李樯嗤道:“意图接近我的生人都会被查个底朝天,一个姨母算什么。行李中还附上了五十两银子,算是伤药费。只要她识相,有多远滚多远,别来烦我。”
胜玉呆呆坐着,不知是该怒该喜。
陈颖儿惹怒李樯,却因此因祸得福。
她有了姨母陪伴,又有银两治病,往后身子好起来,一定越过越美满。
这是胜玉先前想都不敢想的。
而她方才差点以为,陈颖儿快要死了。
胜于一时悲一时喜,这样大起大落又熬了一夜,没禁住长睫轻眨,洇下两滴泪。
李樯望着她颊边滑落泪珠,好似清露划过花瓣。
她莹莹坐在陋室之中,清透得生光。
李樯喉结轻轻滚动,痴了一会儿,嘟嘟囔囔。
“你对旁人都好,唯独对我不好。胜玉,你不能心软一下,对我好点吗?”
胜玉心神收拢,神色茫然望向他。
作者有话要说:我肥来啦!这章塞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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