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不好?
细细想来,类似的抱怨,她已经从李樯那里听了好几回了。
李樯曾说她躲他,说她疏离,时常想甩掉他,今日又说她什么清高自傲,看不上他,对他不好。
胜玉是真心的好奇。
那李樯觉得,怎么样才叫做对他好?
胜玉自觉还算有礼有节。虽是与旧友重逢,但他们毕竟身份有别,自当守着礼数。不冒犯也不上赶着,以免有攀炎附势的嫌疑。
她这样的态度,应当可称中规中矩。
却没想到这也能招致李樯抱怨。
她还要怎么做。
难道要比照李樯那几乎堪称黏人的热情?
那她只能甘拜下风了。
说实话,胜玉也想不明白,李樯对她这般的热情是从哪里来。
哪怕是在年少时,她与李樯也不曾这么熟稔。李樯是李家的宝贝,一根珍稀独苗,李太师恨不能把他栽在仙土里,日日用灵丹妙药浇灌他,并没有多少能放他出来自在玩耍的时候。
傅胜玉则成天和她那一群好友混在一处玩,他们之间最多只说得上一句友好而已。
胜玉是真摸不透李樯在想什么。
这会儿心神放松下来,忍不住瞅了李樯几眼。
今日又险些误会了他,他虽然言语恶毒,却实打实地帮了陈颖儿一个大忙。
胜玉五指扣紧,不自觉攥着袖边,暂且忘记了其它的事,虚心请教道。
“那,我该如何?”
实在是被数落了太多遍,心有戚戚焉。
她已经欠李樯诸多,不想再对不住他。
李樯听得怔了一怔。
他借机抱怨,一是因为胸中郁气积攒太多,不得不吐,二是存心说给胜玉听,想刺一刺她。
不过并没抱希望她真能听进去。
所以胜玉出声时,李樯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她的意思。
她问,她该如何?
如何什么。
该如何对他好些?
李樯倏地呼吸无比顺畅,脊背挺直了,肩膀也开阔了。
整个人扬眉吐气起来。
看着他眉眼突然亮了几分,跟云开日出似的,胜玉面上忽地热了一片,有些莫名。
她只不过是问了一句话而已,李樯何至于如此。
李樯缓缓踱步,悠悠走近,朝着胜玉弯下腰。
一双眸子在她面上逡巡,似乎要仔细探究她的真假。
“你诚心想知道?”
胜玉点点头。
李樯差点乐出声。
他赶紧抿了抿唇角,压下笑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既是诚心问的,我便教教你罢。”
李樯这样认真的态度,让胜玉不由得有些紧张,甚至想拿出纸笔来记一记他说的。
“首先呢,你得对我亲切些,不能见了我就躲,最好要笑一笑,打个招呼。”
胜玉谨慎问道:“怎么打招呼呢?”
李樯斜了她一眼:“直呼姓名就是。你喊得不是挺大声么。”
又想到昨日吼他的那一声,胜玉微微低头,自认理亏。
李樯轻哼一声,又接着道:“我若是忙起来没空找你,你也要主动来找我。往后每一日,我要见你一次……不,两次。”
胜玉闻言有些愁闷,一日两次?看来昨日李樯自己说的分道扬镳是彻底作废了。
好吧,好吧。胜玉又点点头。
李樯从未见她这样好说话过,心里登时痴了,又痒起来,好似被猫挠了一遍,越发想要得寸进尺,疑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轻,要的好处不够多。
忍不住就换了个姿势,坐到了她旁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
李樯喉结滚了滚,低声说:“还有,往后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得第一个想起我,要说给我听。”
胜玉轻轻“啊”了一声。
那她岂不是不能有秘密了。
况且这些要求,越听越觉得奇怪。
这样步步紧逼的亲密,已经不像是好友,而像是……
胜玉粉唇微张,圆润的眸子里盛着陷入思索的茫然。
一束明丽日光映着清冽井水跃至她鼻尖,似有林间灵鹿,光蝶轻吻。
李樯眼眸深暗,痴意更浓,似烈焰点燃群山,已难以自控。
“还有。”
“还有?”
胜玉吃惊低呼。
“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
李樯侧转身子面朝胜玉,一手撑在床沿,微微前倾,一瞬不瞬盯着她。
胜玉老实坐着,转头看他讲话。
两人呼吸之间隔着半掌不到的距离。
忽然,胜玉暴起,抓住桌边的一只陶碗要狠狠砸他。
“你!”
李樯也反应急速,在被锤到之前赶紧后撤,绕着桌沿转圈,双手投降。
“别,胜玉,把碗放了……”
胜玉怎么绕得过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举着碗气得双眼明亮,双颊通红,另一手指着他:“你过来!我打不死你。”
李樯亦是胸口连着脖颈一片片地发热,发烫,咬了咬唇角,连声叹气:“哎,哎。我说错话了,胜玉,我真错了。”
他越是道歉,胜玉越是气得喉头都哽住。
她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李樯一直以来装模作样,眼下也正是如此。
他哪里是诚心道歉,若真的诚恳,就不会说出那般孟浪言语,想都不该这么想才是!
念及此处,胜玉又是一僵。
因她终于又想起来了那个被她塞到箱子最底处的玉雕小像。
她现在已彻底明白,李樯哪里只是在想些奇怪的事,他恐怕都已经想了好久了!
胜玉半是恼怒,半是羞窘,耳尖都在细细地颤,怒火似岩浆在双眸喷涌,恨不能真拿手里的陶碗锤李樯的脑袋,把他一下一下锤进土里去。
李樯的确是没憋住,但也是有意放纵了自己,才会没憋住。
事已至此,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多等下去。
这翩翩君子,谁爱当谁当。
装不住了。
李樯似是破罐破摔,站在原地不动了。
“不亲就不亲。想想都不行吗?这也管我。”
胜玉气得发抖:“不行!你不能想。”
“我就想,就想了。”李樯直直盯着她,“我还想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一起月下漫步,花中闲逛。我不仅现在想,年少时想,在旌州时望着渐白边草千里月明也在想,现在你叫我不想我就不想?我凭什么听你的。”
胜玉愣住,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呆傻。
面颊越发烫红,像是只烧红了的土豆。
但也是漂亮土豆。
“你,你……”
这是什么意思。
李樯目视着她,毫不避让。
他自幼金尊玉贵,身边从不缺主动献媚之人,他从未沾身过,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边境战事繁忙吗?
年少时一腔清澈纯粹的心事被淹没在那个雨夜,后来在几百几千个毫无消息的日子里,他从焦急到灰败,以为再也不会相遇,放任她变成记忆中的一片枯叶,只是偶尔深夜梦中惦念,清醒时想起也只有付之无奈一笑。
谁知枯叶复生化蝶,好似奇迹,他怎可能甘心错过。
谈起往事,即便是李樯,也难以避免地露出几分真心。
“胜玉,五十九年冬的雨夜,我同你说话,冰雨打你的斗篷打得太响,你没有听清。”
“我现在再告诉你。”
“我想叫你等我建功立业,我要娶你。又怕你等不了那么久,便只要你在原地等半个时辰,我去同叔父辞行,不去沙场争功名,分些田亩庄园,养得起你我就可以。”
“但你连半个时辰也没等我,我回到原地找了你一夜,才知道你走了,我只能入伍随军。那之后我又派人去寻你,也再无回音。”
“我何止想这些,我还想过你凤冠霞帔,红鸾帐暖……”李樯顿了顿,“都没有告诉过你,也没有经你同意。但我就是想了,都想了。现在你不同意也没有用。”
李樯本似翩翩君子,现在君子撅起嘴昂起胸膛来,变成个无赖的痞子了。
胜玉怔怔无言。
她能说什么呢?
她脸烧得太热,疑心脑袋也因此有些转不动了。
看她好像不会再打自己,李樯等了好一会儿,轻缓地靠近。
小心地迈过步子来,走到胜玉近前。
伸出一只手,五指舒张,在胜玉眼下摊平。
掌心带着薄茧,看起来温实可靠。
骨节分明,根根修长,是剑与竹的共存。
让人看了,很想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李樯低声开口。
“你气出完了吗?那个……等会儿再气,先把小像还我吧。”
到底脑袋上还是挨了一陶碗。
李樯嗷的一声,抱着脑袋逃跑了。
最终还是两手空空,什么玉雕小像,影子也没见到。
胜玉追出去,大力锁了篱墙,又回来锁了木门。浑身力道卸了,靠在门板上吁气。
外面明明是大好晴日,蝉鸣如海。
闭上眼,眼前又仿佛是那年那个雨夜。
雨里夹着冰粒,砸在面上啪嗒作响。
她已经不怎么觉得出痛了,竭力把斗篷往前又遮了遮,五感都被冻得迟钝,鞋里灌满了冰冷的雨水,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两坨巨大的冰块前行。
肩膀被人扳住往后转,有人冲她大吼,在她斗篷外面围了一件大氅,丝丝暖气传过来,她才逐渐看清眼前人。
李樯脱了大氅,只剩玄色内衫,被雨浇透了,裹着少年身形。
他好像问她,要去哪儿。
胜玉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李樯又喊了些什么,风声大了,她听不清晰,困惑看着他,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李樯沉默了,没再说话,嘴唇紧抿着,夹着冰晶的雨水从少年颊侧滑落下来,聚在下颌,汩汩滴落。
他在风雪中静静看她,被淋湿的眉眼俊秀清冽。
震耳号角响了,他放开她回身疾奔,背影决然,胜玉也慢慢转身,模模糊糊想着他的样子,在心里和他告别。
那时已经以为是诀别。
作者有话要说:喂,你好,桃桃不在家,存稿箱在听电话啦——哇塞,你说你要留一百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