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邸古朴巍峨,比起清新雅致的绿园大了数倍,伺候的人穿梭来去,显然也翻了几番。
胜玉下了马车,平了平心绪,随那僮生进门。
府里的下人看着个个都很老练,步子匆匆,迎面见了她这个生人,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接着走自己的路。
胜玉被带去了最里边儿的一进院子,已有十数个人统一穿着青绿长衫,头上束着浅蓝头巾,正在忙上忙下,搬着一箱箱的东西。
僮生道:“这便是竹屿苑,这些人都任姑娘差遣。”
他话音方落,院子里的人都拱起手来,朝胜玉行了一礼,显然早知她要来,并不意外。
胜玉抿了抿唇。
来的路上她还怀疑过,这是不是李樯耍弄的什么把戏,捏个借口把她叫过来,不知要做什么……
或许又生气了,要拿她出气?毕竟她驳了李樯的面子。
也或许是别的。
胜玉不敢再想,干脆水来土掩。
结果来了这里,才发现并不像她想的那般,胜玉为自己的胡乱猜测羞愧了一刹。
便收拢心神,对他们微微颔首道:“没事,你们接着忙。”
人带到了,僮生便就告退。
胜玉踱步看了一圈,见这十数个人整理的不仅是往年贡品名录,还有一些古籍经典,看来这处院子划出来以后还有别的作用。
胜玉找了几个人问了问具体。
原来他们都是郡守府雇请的,有的原本是在寺庙里修补佛经,有的是原先就被郡守府聘作匠人,如今全部编作明经事支,由胜玉管辖。
胜玉点了点头。
又问了食宿之类。
对方答说,明经事支与其它事支一样,所有人都安排在郡守府外的旁舍。每人定屋,食肆送一日三餐,亦有仆妇洒扫,统一起居,若逢休沐则无约束,去哪里都可以。
这倒是与湘竹院的安排一致了,只是处理事务的地方换成了郡守府而已。
胜玉心中疑虑更加消散不少。
不论她与李樯有什么纠葛,眼下选贡之事的确是她最重要的事。
这既是她应诺了李樯的责任,亦是她要抓住那个行商的关键之处,丝毫马虎不得。
她朝一直替她解惑的人一笑:“多谢你,怎么称呼?”
对方口吃了一下,支支吾吾正要回答,目光忽然看向胜玉身后,弯腰行礼。
“姑娘您来啦。”
身后传来喜气洋洋的声音。
胜玉回头,正见李樯的高挑身影,身边跟着见过几面的蒋管事。
李樯身穿鸦青色暗金绣纹襕衫,外罩一件水烟灰轻纱鲛衣,乌发以浅紫玉簪高束,手里捏了柄折扇,俊秀风骨立于浊世,风度翩翩。
几日不见,他似乎越发俊美,如同仔细梳理了羽毛的金翅鸟,闪闪夺目,连轻?过来的视线都越发锐利了几分。
胜玉也躬身,合手行了一礼。
“郡守大人。”
又回蒋喜德的话:“是,有劳蒋管事照顾。”
蒋喜德脸上的笑容快要把眼睛堆没了,乐呵呵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在郡中可还习惯吗?行李带齐了没有,若缺什么,吩咐老奴去备齐就是。”
胜玉忙致谢推辞。
她与旁人说着话,李樯不知何时走到了她旁边。
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挑起嘴角,低声道:“胜玉姑娘安好,这回见你,你怎么客气了许多。”
胜玉心里一跳。
不知李樯究竟是在暗讽什么,许是还在记仇她上回吼他,也或许是在记恨她无礼的拒绝。
但不论是什么,周围还有十几号人,显然不便在此讨论。
胜玉又对着他行了一礼,面不改色道:“郡守大人说笑了,民女对大人一直崇敬万分。”
李樯眯了眯眸子,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转了个方向,闲闲倚着桌案,挡在胜玉面前。
正拦着胜玉的出路,胜玉若想离开,就要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才行。
胜玉估量了一下,沉气不动。
她不动,李樯也不动。
悠然地转动目光四处看看,监工一般。
郡守本人在这里盯着,底下做事的人显然很快变得不自在。
偶尔有书失手滑落在地上,都会引起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片战战兢兢的死寂。
胜玉无声叹了一下。
只好低声道:“大人事务繁忙,定然还有别处要去吧?”
李樯又轻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是有……可是我脚疼。”
李樯的声音压得低,只有胜玉听得清。
而因为被刻意压低,原本清冽明朗的嗓音似乎多了一份甜腻,撒娇似的往胜玉耳朵里钻。
胜玉面上依旧扬着笑,装作惊讶:“似乎是轻伤,这么多天了,还在痛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虽未伤筋骨,痛个十来天不过分吧。”
胜玉耳尖抖了抖,牙根微紧。
是撒娇吗,威胁才对吧。
“……不如大人去旁边休息,民女恰好有些事情需单独禀报大人。”
她先选择了妥协。
李樯挑了挑眉,翘着嘴角,终于挪开了尊步,朝僻静处走去。
胜玉看他行动完全没有不便的样子,就知道他全是胡说八道。
湖边一块巨石天然而成一张石桌,上面已摆了两杯热茶,李樯先坐下,像模像样地哎呀几声,揉了揉脚踝。
胜玉在旁边,屏了屏气开口。
“别装了。”
李樯被戳破,顿了顿瞥眼看向她,神色有些冷。
“胜玉,你要毁约?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她答应过什么?
胜玉回想了一下,想起来那要对他“好”的一二三四条。
胜玉眼睫眨了眨,随即平静道:“并非我毁约,而是那已经不能作数了。”
“为何?”
“原先我把你当作好友相处,如今既然已经知晓你的心思,就不应该同你走近。至于原先说过的话,自然都只能作废了。”
李樯一阵沉寂。
胜玉等了半晌才抬眸,就见李樯正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盯着她。
李樯在心里恼恨已极。
只做朋友,她温声软语,说声倾慕,她恨不得把他扔到十八里开外去,这是什么道理?
他棋错一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得他自己吃胜玉的冷脸。
早知真心君子这套无用,他便也干脆做个无赖。
“呵,我心悦于你,你就要疏远我。我就这般令你嫌弃难忍?”
“连我都嫌弃,胜玉,你看男人的眼光真是有难了。”
“你看,我体格很好,手臂很硬,一把就能把你搂起来,还能转圈,转多少圈都没问题。你不喜欢强壮的?我长得也算漂亮,嘴唇很软,你可以尝……”
“闭嘴!”
胜玉气得浑身轻颤,她听出了李樯言语中的恶意,她分不清李樯说这些话,有几分是故意气她,又有几分是认真的。
她只觉得可怕,以及羞窘,又为自己竟然因此羞窘而感到更加可怕。
她不认为自己对李樯有过心动,但李樯说的一言一语,的确能挑动她最敏感的心绪。
李樯变得安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那有些凶狠的表情渐渐转成闲适的笑容,轻描淡写道。
“生气了?我道歉。你好像很紧张。你放心,我不是流氓,不会真的对你怎么样。但是你既然要嫌恶我,最好说清楚我到底是哪里招你讨厌,否则我也会觉得很冤枉的。”
他这样说,显然是带着自嘲,让胜玉越发分不清他话中的虚实。
李樯神色淡淡,起身要从胜玉旁边擦过,双手却紧握成拳。
他经过的一瞬,胜玉终于还是没忍住,抓着他手臂留了他一下。
“我不是嫌恶。”胜玉顿了顿,“但是你不要再有什么爱慕的心思,我担不起。”
“胜玉。”李樯惊讶地看她,“你以为人心是木头做的吗?想让它有什么,它就有什么,不许它有什么就没有?当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迫你,你就当做不知道吧。”
“……”
胜玉茫然。
当做不知道吗,已经知道的事情,怎么能当做不知道呢?
李樯已经走了,没有再为难她,背影依旧与往日没有不同,颀长清朗,矜贵桀骜,丝毫看不出他方才还在不要脸地说些撩拨人的话。
但胜玉总觉得他似乎解开了什么枷锁,就如同摘下了一层面具,露出些许本性。
虽然胜玉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李樯,但这种火舌一般席卷而来的攻击性,似乎才真正属于他。
胜玉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眼前的石子路。
她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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