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选贡的消息一经传出去,郡守府门前立刻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明经支事中除胜玉外共十二人,胜玉把他们分成几组。
一组二人专门负责对送贡品之人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将所献样品详细登记;二组四人本就是选品行家,便交由他们初选,逐人逐件评分,并注明加分减分原因;三组两人统算分数,每日禀报成果;四组四人资历深厚,对往来的商家行当了若指掌,每日听取评分结果再共同研讨,有争议之处再交胜玉定夺。
这般安排尚算合理。
但胜玉无官无衔,又是个用化名的年轻女子,唯恐旁人不信服压不住事。为了弥补这般空缺,胜玉只能时时刻刻自个儿多想多做。只要能亲力亲为的事,便全都自己处理了,不落他人闲话。
而且,胜玉还怀着另一个心思。
幼时把她从傅家带走的那个行商,她不知姓名籍贯身份,只知长相,于是但凡有人到访,她一定要到场细看,亲自辨认。
这样下来,只要在竹屿苑待着的时候,胜玉竟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每日下值后,胜玉还要悄悄出去一趟,每次要花去一两个时辰,做了什么也没人知晓。
连着过了三日,胜玉没能看到那行商的影子,连一丝消息也没有听到。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要紧,选贡的规矩一贯如此,前几日都是豪绅、大贾名流占主场,游商散户还需再看看风头,还要再等上几日,也是正常的。
但心中难免不安定。
会不会她根本就猜错了?
那行商会不会只是路过?或许他早就离开了金吾郡,根本不会再来了。那么,她做的这一切也都是徒劳,往后再也没有能找到他的法子。也许,那一日在集市上她没能抓住他,就已经永远错失了挖出当年真相的机会。
而就算他真的如她所想来到了竹屿苑,她又要怎么从他口中逼问出想要知道的细节?
她仅仅只有脑海中的一个主意,却根本没有能力布置实现,就像一个两手空空的士兵踏上了战场。
不敢回头,又每一步都是惶惑,偏还不能被人看出端倪。
傅家的案子是皇帝亲办,傅氏灭族之后,所有人都缄口不言,再不提起那桩旧事。
如今胜玉说什么当年真相,其实是她自己心存的一个妄想罢了,对于旁人而言,皇帝的金口玉言还不算真相,那什么才算?想要推翻,无异于忤逆皇权。
因此,在她的这份痴念上,胜玉是真正一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只能靠她自己,或许,还要靠老天赏的一点点运气。
正出神,一行脚步走到她面前。
胜玉怔然抬头,撞上李樯低垂的视线。
李樯肯定也忙得很,这几日以来,胜玉没再和他碰过面。
现在见了,胜玉心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是,倒霉。
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发一会儿呆就被他抓住。
胜玉赶紧站起来,朝他行礼。
低着头的时候,感觉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脖颈上,胜玉再抬眸,却只看见和她守着一段距离的李樯,面色不冷不热。
李樯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会儿,幽幽移开。
身后的侍从搭话道:“大人是来查看选贡的进度如何。”
胜玉点点头,伸手朝内殿招了招。
“今日的研讨正要开始,大人若有闲暇可以坐镇听听。”
李樯不言不语,步子却已经往胜玉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身后缀了一串的人连忙跟上。
胜玉反倒落在最后,抿了抿唇。
她若只是李樯的一个寻常下属,或许也挺好的。
内殿里陈设十分简单,只摆了一张长桌,两侧分别布两张椅子,是面对面讨论用。上端摆一张椅子,是胜玉坐的。
既然李樯来了,胜玉正要把原来的位置让给李樯,着人在下端再加一张椅子,她换去下首,侍从却接了李樯一个眼风,搬了一张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胜玉那张椅子的边上,齐肩而坐。
李樯率先坐了下来,轻撩流金雁纹的蔽膝,脊背自然挺直,与椅背离着一寸,微微昂首。
“开始吧。”
郡守都已这样说,其余人自然赶紧落座,瞬间坐得整整齐齐。
胜玉纠结了一下,也没多耽搁,握着笔和簿子坐好。
坐下后,还是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旁边扯了扯。
但即便如此,李樯长腿支着,占地颇多,低眼看下去,还是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撞到她的膝头。
胜玉收回目光,直起脖颈。
三组的人清了清嗓子,诵读今日的评分细项,以及优劣等级。
簿子上对这些已经都有记载,胜玉听着听着忍不住有些走神。
李樯比她稍坐得靠前,从胜玉的角度,余光很容易就落在李樯的侧脸上。
他似乎对这般模式很有兴趣,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凝神思索,习惯性地摸着下颌,修长手指渐渐游移到嘴唇上,漫不经心地轻轻触碰。
很好摸吗?
他之前夸耀过,他的嘴唇很软……
胜玉忽地回了神,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恢复清明。
此时兆伟正提出异议。
“江州陵氏乃享誉多年的布庄,御下曾几次到江州都提及过陵氏,京城女子乃至宫妃都喜爱陵氏所产布料,可谓是御前红人,评分却只占个二等,是否有失偏颇,私以为,改为一等为好。”
他提出疑议时,便有侍从将相应的样品呈上来让胜玉细察。
这布艺虽然工整精细,但的确太过规矩无甚新意,给它评个二等不算亏待。
但毕竟是呈上御前的贡品,除了考虑贡品本身的优劣,也要考虑皇家的喜爱,因此兆伟所提也有几分道理。
胜玉又翻着簿子细察。
发现陵氏的妻子佟氏乃临安出身,与兆伟是为同乡,胜玉便顿了顿。
偏私同乡,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言之有理,意见亦可采纳。
但……
胜玉蹙眉看着簿子上记载的陵氏详细来历,摇了摇头。
“陵氏去岁新修成洛神庄。不可提级。”
兆伟闻言眉毛倒竖,不服道。
“姑娘或许没听说过,不了解。洛神庄饱受美誉,其园林造诣堪称一绝,陵氏向往之,在自家庄园中能复刻洛神庄,正是其身份与财力的象征,我也亲自去看过,与画卷中的原版洛神庄乃同出一辙,巧夺天工,有何不妥?”
这是直言胜玉没见识了。
胜玉也没动怒,只看着他道:“修建园林绝非易事。洛神庄原身在鲤洲,那里本就多秀丽山水,借着天然山水石雕才有了仙气逼人的洛神庄。而江州平地开阔,无山无水无石,想要复刻洛神庄只能全部人工打造,所耗甚巨,绝非商贾之家能轻易拿下。”
“既然兆大人亲自看过,新洛神庄确有其事,那么证明陵氏所言非虚。以陵氏的资产而论,这个新修的洛神庄大约已掏空了他所有家底,或许还欠了外债。但生产、运送、售卖,哪一样不需要钱?短期内还不显病灶,但凡拖得久了,或订额突然激增,陵氏布庄只能停摆。”
“我们若将陵氏布料作为一等贡品呈上去,宫中贵人见了心喜助其广开销路,最后却收不到布品,这罪责不是你我担当,而是看金吾郡守担不担得起。”
胜玉越往后说,兆伟面色越是青白难看,渐有羞惭之意。
胜玉说完后才想起来,她口中的金吾郡守就坐在她旁边,便不由得转脸看去,以目光征询。
李樯不知何时正托腮看着她,专心致志,一双桃花美目潋滟波光,眸色深深。
胜玉噤声,不自觉地看进他眼底去。
睫毛真长。
沉默了少倾,李樯才出声。
嗓音轻轻的,带着懒散笑意。
“听你的。”
这到底是认同还是纵容。
胜玉有些不满,但不能与他争执。
收回目光耳根微热,无声清了清嗓子,又低头看簿子。
“下一议。”
此后的研讨却不大平静。
倒不是因为出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争论,而是因为李樯开始不安分起来,在桌子底下时不时踢踢胜玉的脚。
胜玉警觉躲开,他又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踢得也不重,就是轻轻地撞一下,蹭一下,贴在一起,胜玉觉得自己像是在桌子底下养了一只黏人的猫。
她被贴得浑身都不对劲,绕开他,趁着没人注意扭头瞪他一眼。
他倒坐得端端正正,不愧是习武之人,脚快要追着别人伸到了天边去,上半身还纹丝不动,正正经经地坐着,时不时迎上旁人的目光,回以一丝浅笑,激励得桌上讨论气氛越发热烈。
胜玉无语。
他再贴过来的时候,胜玉就没再留情,抬起脚狠狠地踩了一下。
这一下李樯倒是忍住了没出声,可胜玉膝盖抬得太高,没留神在桌沿上撞了一下,撞出“砰咚”的动静。
另外四人纷纷望过来。
胜玉沉静地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簿子,时而用手指点着文字细读,十分认真。
郡守大人依然泰然自若,亦无异常。
静了一瞬的桌上,四人疑惑地互望一眼,又重新热闹讨论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
胜玉迅速收起东西想先走,膝盖上却一重。
胜玉瞳孔震了震,整张脸不受控制地开始泛红,却根本不敢低头看。
李樯……仗着他身高腿长,居然把一条腿架到了她腿上来压着。
“主事?”
一人朝胜玉打招呼。
胜玉扯了个笑容:“我还不走。你先去吧,我这边还有事。”
那人也讨好地笑了下,又冲李樯行了一礼,才收着东西走了。
李樯听见胜玉说“我还不走”时就把腿放了下去。
等到殿中人都散尽了,连侍奉的下人也被遣退,胜玉才目不斜视地开口。
“你想做什么。”
三天不见,果然他并没学会知礼,还越来越疯了。
胜玉是真的好奇,旌州边关到底教了他些什么。
“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就想来见见你,你却这么冷淡。”李樯干脆完全扭过身来,直直地面向胜玉,盯着她说。
胜玉抿了抿唇。
“我早已跟你说过了,我对你只会有这个态度,你不要有别的念想。”
“是吗?没关系,我现在觉得这样也不错。”李樯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舌尖舔了舔似是回味,“你方才严肃着凶人的样子也好看极了,说不定你再多骂我几句,我会喜欢上这种感觉。”
胜玉被他气得双眸圆睁。
“你!”真的毫无羞耻,亏他方才在外人面前还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你真能装模作样。”
“多谢,你也不赖。”李樯双眸愉悦地眯了眯。
虽然早知这人宁愿输阵也不会输嘴,但这一回胜玉是真的喉头微哽,承认自己或许说不过他。
毕竟她方才确实也“装”了不少。
胜玉寒着脸踢开他的脚,抱着簿子起身,快步往门外走。
李樯没再追上去,双臂伸展靠在椅背上,双眸还在笑眯眯地弯着,只是那目光深深地裹着人纤细的背影,像是即刻便能拽人沉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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