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案的被告方怎么回事?”
五楼,主任办公室。
黄世海看着时眉递交的行政拘留通知书,神色不虞,问她,
“你把人弄进去的?”
“怎么会,您把我当成什么了。”
时眉站在桌对面,眼神倾投着温顺与无辜的成色,状似坦诚,
“我也是临时接到委托人电话,警方把人压在看守所,拘留书寄到了家属那边。据说是被告施暴,受害方控诉他蓄意谋杀。”
“受害方,”黄世海哼了声,“就是你吧。”
时眉:“……”
要不是带时眉办案这么多年,一次次领教过她绝不是个省油的灯,黄世海差点就信了。
他太清楚时眉了。
清楚知道她庭前取证最爱剑走偏锋,动手快,下手狠,疯起来谁也摸不清她闭环证据链的门径。动不动先斩后奏,从来不服管教,简直是整个Libra最硬的刺头。
所以黄世海看不上她。
路子太野的人,不适合当律师。
“到底怎么回事!”黄世海抬高声音质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见骗不过去,时眉索性也不装了,“他想在我这儿装社会人。”
她笑了声,径直坐在待客椅上,翘起二郎腿,说:“我就得让他明白什么是社会险恶。”
黄世海一听这话就懂了。她是什么目的,她有什么企图,不必说破,已然再明显不过。
“你不要每次都把事情做这么绝。”
“我认为我是合理控告。”
“合理?”
“主客观相统一原则这点,您是前辈您比我懂。”
时眉稍坐正身子,摆出逻辑,
“他到家门口蹲我一晚上,跟踪我,威胁我,算不算主观上的故意犯罪意图?我不顺他意,他就动手想掐死我且付诸实际,就算被突发外力及时制止,但这是不是客观存在的犯罪行为?”
谈及专业领域,她思维运转得极为迅速而缜密,条理清晰,紧凑话术令人无隙可乘。
但她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态度温和,自持下属应有的礼貌与谦逊。
讲理,又分厘不让。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后靠向椅背,轻抬下颚望着黄世海,闲散调侃:
“再说了主任,您都不关心关心下属职员的伤势,也太伤人心了吧。”
“少跟我来这套。”黄世海瞪她一眼,没好气道,“别拿法庭上那招来忽悠我,还扯什么原则,不遵守原则性纪律的你说第二没人配当第一!”
就算庭审现场,黄世海仍然对时眉感到头疼。
她绝不恪守常规与传统。
当以辩方律师的身份进行交叉询问时,她尤其擅长下软刀子,犀利诱导一切不利于己方的证人产生自我怀疑,从而使对方无意识模糊证词,瞬间丧失可信性。
不违法,但也不道德。
“我已经跟你强调过无数次,办案要专注案情本身,取证要规范辅助手段,时刻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黄世海敲敲桌面,警告她,
“收起那些三教九流走捷径的小聪明,你是律师,一名律师比起胜率更重要的是品行和声誉。这不仅关系到你个人,还牵扯到我们律所在整个业界的口碑。”
“就是考虑到律所的口碑,我才没把事情搞大。”
时眉探前身子,拎起文书在他眼前晃了晃,“如果不是看您的面子,这张纸的标头就不该是拘留书,而是逮捕令。”
“我一定有办法让他背着案底吃牢饭。”
她重新将纸拍在桌上,挑眉轻笑,
“您还不知道我么,钱跟命,两样都得保齐了才是我。”
“时眉!你别再给我整事儿!”
黄世海觉得自己血压都飚上来了,他用力按压太阳穴,指着她再次警告,“把遗产案结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行,但是。”
“?”
但是?
她还敢但是?!
时眉站起身,抬手扯掉丝巾,指了指脖子上的淤青掐痕,微弯嘴角:
“工伤,麻烦您给报一下。”
“……开诊断证明,自己去财务那儿走账。”
“谢谢主任。”
“另外,”黄世海叫住她,问,“进协作组的事儿,考虑怎么样了?”
“那事儿啊…”
时眉眯了眯眼,半晌,慢慢露出笑容,回答说,“您别急,等我跟那位岑组长,好好聊聊。”
……
内部传言始终跑得比人快。
原本时眉没能在今年成功升上五楼的事,俨然成为同事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论点,更遑论如今反在投票推选中拔得头筹,选入协作组,被迫在升职位劲敌手下卖命。
绩效酬薪被抽成,
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又矮了一截。
“我对打辩论没兴趣。”
时眉在四楼露台的吸烟区找到岑浪,将小组候选名单递给他,说,
“主任那边你交代一下,把我名字划掉。”
岑浪拉低视线,懒恹恹瞟一眼她手中的名单,没接,反而从裤兜不紧不慢掏出盒烟。
食指拨开烟盒,轻抖了下,从中夹出一根白头烟,叼在唇间,他拖着腔调似施舍般,问了两个字:
“理由?”
“没理由,就是没兴趣。”
被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激到,时眉忍不住又故意补了句,
“单纯不想做这事儿,不可以么?”
“是不想做这事儿,”他甩盖打火,微微偏头吸燃烟身,视线散漫滑向她,换了种问法,“还是不想在我手底下做事?”
“有区别吗?”时眉举得手有点累,见他完全没有要接文件的意思,干脆扬手扔去旁侧小桌。
接住他投来的目光,她弯唇奚落,
“应该没人会甘愿服从一位空降的领导吧?”
“空降。”他眯起眼睛,淡声重复这两个字,倏尔略挑眉尾,轻嗤,“我说呢。”
“锵。”
时眉被这声清脆亮响捕捉,低眼一瞥。
岑浪在她凝落的视域中翻滑机盖,反转起手,回拉机身,指法熟稔迅速,修瘦指骨勾缠火机的手位着色某种老派绅士的风格,流畅得近乎华丽。又太过压制。
他花哨把玩的动作如此闲情逸致。
时眉也努力表现平静,唯独隐约皱眉的微表情,泄露些许烦躁的情绪。
岑浪慢吞吞地朝她走近,步态优雅,低磁慵懒的声线压着戏谑:
“我听喻卓说,你在今年升任五楼的备选名单里。”
“……你想说什么?”她心口一窒,话里带有警惕,预感并不好。
“本该升职加薪,结果被我这个外来人截胡,让你觉得委屈不公,你不甘心。”
岑浪在一段适时的距离站定,指尖轻弹烟灰,嘴角挑起的弧度浸染两分嘲弄感,直白剖露她绝对不愿承认的小心思,
“所以你讨厌我,是吗?”
的确是。
但她现在更讨厌的是,
他明明已知答案,还偏要发问,每次都是。
时眉看得出他有多高傲,很不巧,她也是。对于绝对骄傲的人而言,比起失败,对手取胜后的反复鞭尸更令她恼火。
真行啊,
踩人命门一踩一个准。
“不然呢?”时眉缓和几分紧绷的神色,双手环胸,略低了低头,指腹蹭挠两下额角,好整以暇地将问题抛回,“我有什么必须欣赏你的理由么?”
“啊,好像也有。”她忽然狡猾地笑了下,抬眼看他,自问自答,
“除非,岑律师肯退下来…”
“可以。”
他竟然回应得如此痛快。
时眉梗了一下,“?”
“我当然可以服从你,随时。”
岑浪稍稍欠身,在她困惑地注视下轻轻抬手,“啪”地一声,他下压的嗓线与机盖扣合的响音一起送入她耳中。
他说:“只要时律有这个实力。”
“……”
潜台词昭然若揭,
是在嘲讽她至少现在还没那个资格。
时眉简直要气笑了,胸腔极力克制无法释放的积郁,骂他的词句在嘴里来回颠倒,她眨了眨眼,忽然另起一个新的话题: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做律师的话,我能干什么。”
岑浪冷淡掀眼,没有赏赐任何多余的情绪,看起来像是对她缺乏逻辑的话语兴致缺缺。
总有点不近人情的意思。
但并不影响时眉输出,她走上前两步,眼尾淬着笑,神色认真地告诉他:
“现在我想,我可能会是一名屠狗专业户。”
专门屠杀你这种鬣狗,
为民除害。
面对她不加掩饰的威胁话,岑浪扯了扯嘴角,眉眼松动,青白烟圈自鼻唇间吞吐弥散,雾气幽凉蛰伏,裹挟他懒声懒气的口吻:
“我更建议你去当演员。”
时眉:“……”
什么意思?
还记着她那晚装哭的事儿呢,
就挺记仇呗。
——“诶诶,时律又上去挨训了。”
这时,另一道女声突然切入他们的对话,“你们说,这是这个月第几回了?”
“那可没得数。”梳背头的男律师笑哼,问,“她又玩什么花样儿?”
“就她手头那个遗产案,她把被告搞进去了,连立案期都缩短了,可真会玩。”
“正常,论不择手段,还得是她。”
“要不怎么叫‘魔女’呢。”
“之前就听过红圈所里有这号人物,据说打民事十拿九稳,手腕很毒。”一旁矮个男律师适时加入这场八卦。
他刚从临市的律所跳槽过来,对时眉的事迹一无所知,以一种看戏的心态表现出好奇:
“不过,‘魔女’这名儿怎么来的?”
背头男律师站在落地窗前,借着反光面整理发型,发胶打得头顶冒油,鄙弃的意味从作答中漏出来:
“仲裁策略精明刮利,辩护思路毫无同理心,甲方至上,不守规矩,道德感低下,永远只跟钱共情。”
“不是‘魔女’是什么?”
露台那端,非议声乐此不疲。
岑浪垂眼看向时眉,不料却被她毫无征兆地扯住卫衣袖口,猛地用力一拽,彼此距离骤然拉近,站位迅速调转,随即他整个人挡在她面前。
岑浪完全没防备,只是下意识挪开一点夹着烟的手,避免烫到她。
奇怪地低头看她一眼,他皱起眉问:“你干什——”
“嘘!”
时眉飞快捂住他的嘴,力道激进而莽撞,另一手食指抵唇,示意他噤声。
他们隐蔽在露台角落。
熙光偏漏,拖拽出两人几乎重叠的身影,冷酷与明媚意外交锋,描勒剥落下双人影倾倒在地。
像海浪追尾太阳,
张扬碰撞出碳酸质地的水蒸气泡。
在岑浪身后,数棵大望鹤兰蘸着天光张弛盛旺,错纵撑开一小块庇荫处,悄然收拢起双人影。茎叶繁硕厚肥,植株高矗的姿态是此刻为他们所设的最佳掩护。
夏日漫灌的绿潮中,时眉拉挑目光仰起头,踮起脚尖凑近他,气音黏连,每一个字词都在他微妙变红的耳际,轻柔慢放:
“不想跟我传办公室绯闻,”
她掌心用力压紧他的唇,
“就别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