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崇明殿,天子居所,李长安立在阶前垂目深思,发出一声轻叹:“重德之后,又有几人联名上书说顾钦此事不妥,这回又接着刘棋的事参她妇德有失,你说朕是不是不该用她?”
苏玉澈静坐轮椅之中,双目清明透彻:“天子下谕,不可反复无常。”
李长安叹:“朕没有想反悔,只是在斟酌这把究竟赌得值不值。”
“陛下莫要忘了。”苏玉澈道,“北狄的战事,正是因为有了顾钦才平息的,若是再拖下去,陛下自然清楚会酿造什么后果。”
朝中大臣因为连年不断的征战早已怨声载道,顾钦此刻结束战争,本就是大功一件。
“而且臣以为,陛下能有顾钦如此良将,实乃陛下之福。”
李长安微顿,“苏卿此话怎样?”
“陛下不妨想想,若此次得胜归来的不是顾钦,而是顾启将军,陛下眼下还要担忧什么?”苏玉澈玉冠雪衣,分明是出尘不染的浊世佳公子,然一双眼睛却好似能洞察人心。
李长安愣了半晌,道:“若是顾启,朕还要担忧他可是已为人所用,对朕的忠心可还纯正,以及......功高盖主。”
历来的武将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即便是忠臣良将,那也敌不过天子猜忌。
高高在上的皇位好似一座牢笼,封住了在位之人的耳目,以至于一点风吹草动都值得被仔细斟酌。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是每一位皇帝都会做的选择。
苏玉澈略微颔首,“不错,可这些隐患,顾钦没有。”
李长安心中登时一松,对啊,顾钦是女子!她便是再功高盖主,世人还会容她谋逆吗?眼下顾钦一回京便引得千万人反对,正好力证了她的清白,在别人均陷她于泥沼之际,由他这个天子出面,伸手拉她一把......那顾钦此生岂非只会忠于他?
李长安在殿中踱步两圈,突然又不那么可惜顾钦是个女子了,却还是要说一声:“只可惜,她若不是女儿身,此生定能大有作为。苏卿,你知道朕信你,是因为你是朕身边的孤臣。”
苏玉澈目光静敛,声音清平温和:“陛下,顾钦她亦是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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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钦到崇明殿时,李长安已然正襟危坐等着她来,她一边拜下行礼,眼角余光却瞥向同样在侧的苏玉澈,原本平静的面上因此悄悄勾了下嘴角。
“平身罢。”李长安和颜悦色道,“这些日子你在皇城司当差可还适应?”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顾钦道,“托刘司阶的福,还认识了一下手底下的弟兄们,多谢陛下挂心了。”
李长安轻咳一声,他叫顾钦来也是想问问刘棋那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被顾钦这么主动一提,他反倒不好说了。
况且事涉那种难以启齿的内容,李长安对着顾钦这样一个女孩子,实在是开不了口。
“朕听说刘一虎去了你那儿,可是因此来兴师问罪的?”
刘一虎的为人李长安了解,虽是耿直暴躁,但忠勇善断,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心让刘一虎来掌管左卫护卫皇宫安全。
谁人不知刘一虎无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将刘棋这个子侄看得比什么都要重要,眼下因着顾钦让刘棋闹出了这样的丑闻,刘一虎焉能不暴躁?
李长安今日传顾钦来不为别的,只想着谕令若及时说不定能解顾钦的围,毕竟都是他左右二卫的将军,若真出了什么事可就麻烦了。
他掐着点儿前去送信,问话期间还上下打量了顾钦一眼,见她衣冠整洁神色如常,想应当是自己的谕令及时,没让这二人起什么冲突。
这其中的关窍顾钦稍一推敲也明白了,对这位年轻的君主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她如实回答:“确有此事,刘将军在末将那儿小坐了会儿,期间我们谈得很是融洽,不过连杯茶都没喝他就又走了,真是来去如风。”
李长安一怔,走了?人已经走了?
“多谢陛下挂怀。”顾钦行礼,算是同李长安表明了她已然知晓用意。
“无妨。”李长安见人看出来了,心中暗暗觉得自己笼络住一点人心,高兴之余又想让自己这两位孤臣多亲近一点,日后也好互相帮衬,道,“今日之事,全是右相告诉朕的,否则朕还不知道刘棋一事。”
顾钦垂眸,被遮挡的眸中暗光微闪,道:“还有一事,末将在陇西时,还要多谢陛下那道及时的圣旨,若是晚上一日,击败北狄恐怕都不会如此轻易。”
她说完这话便掀眸注视天颜,在李长安乌黑的双目中窥见一丝茫然。
此时苏玉澈及时开口:“陛下忘了吗?就是之前传去陇西军营命顾钦为主将的那道圣旨。”
李长安微顿,很快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似的道:“原来是那道圣旨!顾爱卿不必放在心上,你能凯旋而归,就说明当初朕的决定没有错!”
果然。
顾钦直起了身子,那道圣旨上的字迹与之后授她官身的圣旨字迹全然不同,顾钦虽觉得不足为奇,却也留了个心眼。
今日她这一试探,那道圣旨果然是苏玉澈给她送来的,临危之际,是苏玉澈助了她,既抚平了军营中的不平之声,又让她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
她虽猜出此事,面上却不显露,状似十分感动地说了些势必为李长安效忠的话,李长安十分满意,高高兴兴让人送顾钦出宫去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李长安去了内殿歇息,苏玉澈招来苏丁推着他出宫。
走在长长雪白的青云道上时,他看见一道翠如劲竹的身影站在殿前的石阶上,阳光撒在她朝气的面容上,一时竟有些耀眼。
苏玉澈微顿,伸手示意苏丁先行退下,他正欲自行驱动轮椅去与顾钦说话,可顾钦看见了他,露出一个灿然的微笑跳下石阶大步流星来至他面前。
她身形颀长,身影在苏玉澈身上投下一片阴影,无端让苏玉澈觉得有些压迫,可她分明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家。
不及深想,顾钦已然自如地摸了把苏玉澈的轮椅,思量着道:“这个轮椅也太笨重了些,这样大的体积,分明可以再多增加些实用的功能,若只是一把轮椅,分明可以再做得小巧轻便些。”
这样自来熟的挑剔让苏玉澈有些不豫,他道:“这已经是工匠做出最便捷的了。”
他目露责备,全然以长者自居,放眼整个朝中也没人敢对他的东西挑剔,更无人会在距离他这么近的位置说话。
谁知顾钦全然不在意,道:“我来做,等做好了,便给苏相送去。”
这次她不再称他“右相”,而是带上了他的姓,明明她眼神干净澄澈,苏玉澈却觉得她身上好似有火在烧,带着灼人的恼意。
他敛目道:“本相从不收礼,顾将军还是歇了这心思。”
“不是寻常的礼。”顾钦站直了身子,学着苏玉澈冷冰冰的口吻说话,“只是本将素来不喜欠人人情,苏相既存心想与本将划清干系,还是收下这谢礼罢。”
苏玉澈微怔。
顾钦观他神色,便知他已然想到是她猜出了圣旨的事,索性道:“我就当苏相是答应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也匆匆许多,面上又露出在见到苏玉澈时灿然的笑容来。
他可真是个冷性子。
眼见顾钦走了,苏丁走上前来,他刚刚离得不算远,将二人的谈话都听到了,疑惑作手语问:“陛下不是让您与她多多联系吗?您怎么把人往外推?”
苏玉澈面沉如霜,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苏丁垂下眼睛,乖乖推着苏玉澈走了。
刚出了皇宫,遥遥便看见兰玉卿骑马而来,顾钦站在宫门口等他,兰玉卿下马后便对她微微一礼。
“三日不见,当对将军刮目相看了。”他略显风尘仆仆,不过即便如此还是难掩文人清逸风姿,一路策马来惹得街上几位貌美娇娘回身相看。
顾钦道:“军师这几日安抚阵亡将士的亲眷,辛苦了。”
此事做起来也极为不易,不少人家中就这一个男丁,得知战死的消息后恸哭不止,更有撒泼打骂的,十分考验人的转圜能力。
再者看肃京对他们陇西大军的态度,可想而知户部那边也不会轻易就发放抚恤银两,这些都要兰玉卿亲自去转圜。
兰玉卿摇了摇头,“不过是分内之事,将士们出生入死,我怎能连这些事都做不好。”
“这次回京,军师应当会在肃京谋求个文职罢?短时间内边疆不会再有战事了。”顾钦道。
她听说兰玉卿曾是状元,原可以留任京中做陛下的左右手,却因身后无人遭人排挤,这才被人弄去了陇西任军师一职,应当是很想回京的。
却不料兰玉卿摇了摇头,“多年在军中,我早已习惯,若再回到官场浮沉,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顾钦见他主意已定,便没再多说什么,随意寒暄两句便准备打道回府。
她是从皇城司入宫,马也留在皇城司未被带出,索性转道玉坊打算步行回府,刚进了玉坊没多久便看到有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顾钦透过人群间隙往里一看,便看见有两人跪在街旁,面前的地上似乎写着什么字。
她有些意外,看这二人穿着十分落魄,这样的情况竟是会写字的,她也跟着凑上去看了看内容,得知这是一对姐妹,大的姐姐今年十六,小的才七岁,其父好赌,将姐姐输给了当地年过五十的土财主,妹妹冒险将她救出,两人一路逃命至肃京,希望能有好心人买下她们为婢。
围观者多,出钱买的却没有,顾钦听见身边有人议论:“哪怕去买个官奴,一人顶多也就二两银子,她们这样来历不明的居然也敢要二两。而且......这长得也太难看了。”
顾钦这才注意到姐姐脸上有一片疤,看着的确触目惊心,很是影响容貌。
“是啊是啊,小的今年才七岁,要买就得一起买,这个年纪带回去不就是吃白饭的?能干得了什么?”一个妇人道。
是以议论声重,却迟迟没有人买,没一会儿人也便都散去了。
顾钦见人走了,略一思量,蹲身在这二人面前道:“我想买下你们。”
女子抬头,四目相对,她面上的伤疤更为可怖,吓得周围的路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那女子将顾钦平静的反应看在眼中,又观顾钦是个女子,周身气度令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可她注视着她的眼睛,心间莫名有了一股安心。
她这才开口,声音婉转如莺:“可以,但我妹妹也要一起。”
顾钦露出个笑来,“这个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