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们之间会有怎样的勾心斗角、暗潮汹涌,昭宁全然不挂心,她照样吃吃睡睡,真当是出来玩耍的了,生生把腰身都吃宽了一拃。
铃兰绷着笑,给昭宁系腰间的软纱罗,看她心情不错,才敢说笑两句:“旁人旅途奔波,都是日渐消瘦,殿下倒是与众不同。”
昭宁喜欢与别人不同,哪怕是恶毒得与众不同也开心。她微抬下颌,并不正眼看铃兰:“本宫当然和那些货色不一样.”
骄矜蠢钝的公主殿下往车窗外闲闲一瞥,把马车途经的风景仔细地收入眼中。
这两日行进的速度慢了许多……大概,是已经追上萧晔了。
昭宁暗自不屑地想,这太子殿下平素八风不动,做起事来马脚却多。
这晚,她们一行人也进了城,住进了旅驿。
昭宁身边几乎全是桓王的耳目,是以,碧彤来找她都不用加以掩饰。
见她来,昭宁眼帘都懒得掀,“要本宫做什么?”
铃兰早被打发了出去,客房里只她们两人,碧彤毫不避讳地手心一翻,露出掌中的赤红丸药来,“萧晔就在不远处的客栈落脚,今夜,我们会安排一场流寇作乱的戏码,给你一个被英雄救美的机会,接近他,然后下药。”
昭宁长指捻起那枚丸药,勾唇,露出一抹荒唐的浅笑,“英雄救美?他凭什么救我,我同他有何情谊?”
碧彤的眼珠子黑黝黝的,看着很是骇人,“这是主上的命令,照做便是,成与不成与你无干。”
昭宁若有所思地盯着指尖的那颗药丸,问道:“吃下去就会死吗?”
碧彤答:“他此时死了于主上并无好处,这药最多让人重病一场,延误行程。“
昭宁瞳孔微黯,姝丽的面孔上一阵恍惚,她低喃:“若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就好了。”
碧彤没听清,下意识反问:“什么毒药?”
倏尔,昭宁又变回了那副冷然的神色,仿佛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不在乎。
她拔下发间鸾凤朝阳的金簪,取下鸟嘴上衔着的宝石,换成了这枚红色的丸药。
配上鸾鸟金色的眼瞳,竟是诡异的和谐。
昭宁敛眸,抬手将金簪插回发间:“别忘了你们答应本宫的事情。”
碧彤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
她是萧明的心腹,多少了解一些内情。
碧彤悠悠开口:“放心吧,公主殿下,此番无论事成与否,回京后,主上都会告诉你,你的生父是谁。”
话里是十足的嘲弄。
碧彤心想,这假公主是多么好笑,只因为饱受“生父不详”四个字的苦扰,为那一点无关紧要的真相,就甘心做旁人手中的傀儡。
知道了她那抛弃她的生父是谁,又如何?
昭宁就像看不出碧彤明晃晃的心思一般,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曳金的裙摆,眼神中满是冷漠:“本宫倦了,退下。”
碧彤走后,铃兰回到了房中。
迟钝的小丫鬟终于都发觉出微妙的不对劲了。铃兰怯生生地问:“殿下,您当真是出来游玩的吗?奴婢怎么觉得,您这段时日很累,就像是天上的风筝,看着是自由自在,却是被线牵住的。”
昭宁阖眸。
无论是掩饰还是解释,她都没有心情去做了,只同铃兰不咸不淡地说道:“别想太多。”
铃兰收回了妄图的关心,她缩缩脖子,“嗳”了一声,为昭宁整饬好床褥便退下了。
——公主不喜欢与人同屋而眠。
门被带拢,不甚灵活的合页发出嘎吱的刺耳声响,昭宁心被刺得跳漏了一拍,随即合衣卧下。
阒然无声的夜里,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枯坐许久的昭宁以为是戏要开场,不以为意,朝外喊了一声:“再等等,才宵禁呢。”
外面的声音没停。
像是在撬门。
隐隐还有血腥味,顺着门缝,和压抑的闷呼一起传来。
似乎还有人在喊救命。
昭宁腾地坐了起来,指尖抠紧了床褥。
这怎么看也不像一场戏,莫不是真的有贼寇?
天下不太平,往来的路上,昭宁亲眼见到过许多逃荒的流民。此番行程又是隐姓埋名,可无人知道她是什么劳什子公主,若有人见财起意或者见色起意……
昭宁毛骨悚然,她坐不住了,刚探身出窗外,想看一眼外面的情况,就听得身后哐哐砸门的声音。
这情形傻子也知道要逃了!
好在房间在一楼,昭宁深吸一口气,笨拙地卷起裙摆,刚跳出窗外,就听到身后砰的一声。
……
“人呢?不是踩过点了?”
“她奶奶个腿,这小娘们跳窗跑了。”
“你那迷烟怎么回事儿啊?一点用都没用。”
“追,给我追——难得见到这种货色,可不能放跑了!”
假遇险变成了真倒霉,听到飘逸过来的歹人的话音,昭宁瞳孔微缩,拔腿就跑。
她是没那么想活,可也不想被恶人掳走,死得那么不体面!
情急之下昭宁倒还生出了点急智。
外面动静闹得那么大,却没有人来看顾她,说明他们要么都已经自顾不暇,要么压根就不想管她。
昭宁匆匆跑出几步,她本欲呼喊救命,可看着旅驿附近,一处处紧闭门户的民居,心就凉了半截。
时局动乱,哪有人会做这种好心人?
昭宁心一横,往碧彤先前所说萧晔住处的所在跑。
多么好笑,此时此刻,她倒真的只能寄希望于被算计的他来救她。
越慌越乱,昭宁摔了好几跤,持刀的贼人越追越近,依旧不见有谁从天而降。
昭宁心在狂跳,不再抱有无谓的期望,她胡乱一瞥,四角见方的古朴客栈已经近在眼前,一楼角上有一间客房的窗户没关,帘角都顺着夜风卷了出来,也没有漏出烛光。
不知这里是无人入住还是那人已经睡了,总归情况不会更坏,昭宁听见越来越重的脚步声,拔下金簪捏在手中,咬咬牙,踩着窗沿边的石头就往房里跳。
窗户有她腰那么高,四体不勤的公主慌不择路地往里一跃,摔得扎扎实实。
昭宁搓着手爬起来。
屋内安静得要命,她胡乱扫了一眼,黑黢黢的似乎没有人影,便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蹲在窗沿边,只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看。
街上,追在她身后的贼人已然赶了上来,个个手持弯刀,满脸横肉,一看就是山匪模样。
有些刀刃上,甚至可见新鲜的血迹……
昭宁手心发寒,见他们步步逼近,眼睛似乎在打量她可能逃窜的地方,她的牙关都在打颤。
见他们朝客栈的方向渐渐走来,就好像知道她在哪似的,昭宁神色一凛,低头,垂眸,看到了自己鞋尖散落的碎珠子。
月光亮得吓人,细碎的珠饰落在石板路上,晃眼得很。
贪慕虚荣的琐饰成了索命的东西,昭宁跌坐在地,正要手脚并用地把自己往黑黝黝的墙角藏,忽听得背后传来男子清泠泠的话音。
“没用的,”他说:“他们一会儿就能找过来。藏不住的。”
闻声,昭宁浑身汗毛倒竖,就像被一盆凉水泼到了后颈上。
却不是因为有人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而是这道声音的主人,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缓步从阴翳中走出来些,似乎是想让缩成一团的昭宁看清是谁。
昭宁确实把他看得很清楚。
锦衣玉冠,龙章凤姿,哪怕身处局促的小客栈,也不改让人望而生畏的气质。
昭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心底的震颤难以言说,一瞬间惊骇远胜方才。
是巧合吗?萧晔怎么会在这里?
今夜的事,他知道多少?直到这时,有多少是意外,又有多少是刻意为之?
她就像斗兽场上的困兽,整场的挣扎与困顿都被他居高临下地收入眼中。
萧晔把昭宁眼中闪烁的害怕尽数当作了对贼人的恐惧,他唇角微弯,稳步走到她身侧。
昭宁却忽然像没脑子一般,猛地站起来就要往门外跑。
萧晔眼皮都未抬,便精准地扼住了她的手腕,“此地官匪勾结,你又能跑去何处?”
昭宁脑子里混沌一片,她什么也没想,只是本能地抱着一丝期望。
抱着不用被萧晔围观所有狼狈的期望。
她嘴唇微颤,仍旧说不出话,而萧晔却步步紧逼,直押着她的手腕,把她逼的不得不彻底没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
他的声音比这浓郁的墨色更加危险,“想要孤救你吗?”
对上他平静的眼瞳,昭宁一阵恍惚。
在皇宫大内,哪怕碰上爬他床的宫女,萧晔也总是温文有礼的。
可眼下,在距京千里的小城,在这只有他与她两人的方寸之地,昭宁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再遮掩自己身上危险的气息,就像剥离掉了所有伪装的狼。
昭宁毫不怀疑,她如果再嘴硬说不想,她一定会把她丢出去。
她本就是纸老虎,如此更是最后一点心气也没了。
昭宁抿着颤动的唇,强令自己的声音尽量体面一点,“殿下……”
她纤薄的背脊被迫抵在冰冷的墙上,萧晔忽然抓着她右手的手腕,直扣在她的头顶。
“若孤救了你……”他的声音连同温热鼻息拂过她的耳廓,“好妹妹,那你这一次,打算继续出卖孤吗?”
昭宁别过头去,眼神闪烁,她说:“殿下,昭宁不懂你的意思。”
萧晔轻笑一声,指节状似无意地擦过她的侧脸。
“昭宁,你懂。”
“不如孤换一种问法,你……是在为谁做事?”
萧晔似乎没打算从她口中得到答案,问完,他便松了手。
月光笼罩着他的侧影,仿佛方才的危险气息是昭宁惶恐下的错觉,他分明还是那个手不沾尘的翩翩君子。
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萧晔若有似无地看了近在咫尺的、正在颤抖的昭宁一眼。
他什么也没说,只背负长剑,轻巧地跃出窗棂,勾手把昭宁鞋尖落下的最大的那颗珍珠捡了起来,才提剑走向那伙人。
剑光一闪,身着黑衣的亲卫旋即从客栈两侧鱼贯而出。
萧晔神情冷漠,好似一座化不开的冰山,他轻抬上臂,不必号令,亲卫们便已默契地一拥而上。
他的亲卫都是军中历练过的,这伙山匪纵有人头上的优势,却是乌合之众,抵挡不住,腹背受敌之下四散而逃。
萧晔一时兴起,也提剑杀了两个,不过对追穷寇这种事情却是没什么兴趣,任手下去做了。
漆黑的屋内,昭宁犹在打颤,她环抱着自己的肩胛,蹲在墙角里,像是雨中瑟瑟的花,听到有声音靠近,就猛地一缩,又像一只受惊的小鹌鹑。
她在自己的臂弯中茫然抬眼,正好撞见萧晔提着滴血的长剑,背负月光,回到了房中。
昭宁生得很美丽。
这一点,连讨厌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
犹其是她那一双眼睛,让人见之忘俗。此刻,这双会勾人的眼睛湿漉漉的,一副受了惊要人保护的情态。
萧晔见了,却半点也不怜惜。
他纡尊降贵地刚屈膝蹲下,就听见小鹌鹑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太子殿下果真不同凡响,翻起窗来竟比梁上君子还要熟练。”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