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的风将两人团团包裹,听着耳畔猎猎的风声,昭宁心底发寒,从未感觉自己离萧晔冷冽的眼如此近过。
他青筋微暴的右手仍然紧握剑柄,左手早已不动声色地勾住昭宁的腰,往他怀里收。
哪用萧晔如此?下坠感如山倒来之前,昭宁便被骇得紧紧攀住了他的肩膀,就像落水之人本能地抱住身边的浮木。
不过几息之间,劈开山风不停下落的感觉骤然停住,随之而来的是金石轰鸣共振的嘲哳声响,昭宁在身心的巨大震颤中猝然瞪大了眼,紧接着便对上萧晔铁石一般冰冷的面孔。
双脚悬空的感受犹在,昭宁垂下颤抖的眼睫,颤颤巍巍地扒在他颈后往下扫了一眼。
不妙,太不妙了。
并非什么崇山峻岭,但山崖的高度径直落下去也足够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变得不那么健全。好在萧晔反应够快,此时,两人的重量都依托在被他直插入石缝的长剑上。
看清是什么情形之后,昭宁惊叫一声,手上愈发用劲,险些把萧晔的脖子掐住血来。
萧晔眉宇间却是一以贯之的波澜不惊,他平视着昭宁,开口道:“扑我下来时,没有料想到这样的场面?”
昭宁怔愣一瞬,还没在脑子里捋清他这话的逻辑,萧晔便松开了握在剑柄上的右手。
昭宁来不及惊呼,风声呼啸而过,两人齐刷刷坠入娑动的浓绿树冠。
粗糙的枝叶极速擦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就像千万条细细的鞭子挥向了她。或许擦破了皮、划出了血,可在高度的紧张下,加是突然跌落树丛,昭宁竟一丝痛也没有察觉。
到底怀里还揣了个人,她的心跳震得萧晔半边臂膀都在发麻,单手动作又多有不便,饶是萧晔身手了得,两人最终还是硬生生跌落谷底。
昭宁猛然一惊,她从萧晔的身上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一句“你可无碍”盘桓在嘴边,最后也没说出来。
他眼下怎么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锋利的薄唇血色淡薄,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是被树枝擦过的划痕,刚才拿剑的右手似乎是脱了力,在袖中无力地垂下。
昭宁的心情从未如此复杂过。
她情不自禁地想,若他不是被那杯下了毒的酒伤及身体,是不是可以从容面对今天这样的场面?也不会受伤?
所以当她看见那支朝他滑去的冷箭时……
萧晔看出了她闪烁的眼神,心念一动,起了玩心。
他收起所有解释的言语,也收起了打晕她的念头,只垂下眼帘,神情是十足的淡漠却又无可奈何。
他话音低沉:“……昭宁,你这回可真是倒霉。”
昭宁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先前被紧张所掩盖的细碎的疼渐渐涌来,完全听不出萧晔的意有所指,只咬牙切齿道:“殿下,你不觉得自己很晦气吗?”
萧晔懒懒地掀起眼帘,反问道:“哦?此话怎讲?”
昭宁抚摸着颈间的划痕,语气愈发蛮横:“每回害你,我都会被连累。这还不算晦气吗?”
听她这话,见多识广的萧晔一时间也笑了起来,他说:“昭宁,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你竟无耻到这种地步?”
害人不成,反怪起被害的人晦气?无耻到有些好笑了。
昭宁却没空多看萧晔一眼,她试图挣扎着爬起身,才刚要站起来,跌落时崴伤的脚忽然有存在感了起来,疼得她用没受伤的那只脚小跳了好几步。
“腿断了我也要走,谁知道一会他们会不会下来追杀你……我可不要被牵连。”
昭宁小声嘟囔着,拐着条腿儿去折合适的树枝做拐棍。
萧晔一手的手背随意支在身后,装出一副受了内伤的样子,饶有兴致地看她忙活。
坠崖虽是意外,诱敌深入却是真的,可不会有什么追兵,最多稍候片刻,便会有他的人下来接应。
那这件事,到底是不告诉她呢,还是不告诉她呢?
听到男人的轻笑声,昭宁蓦地转过身。
她从来嘴上不饶人,是被打落牙齿也会把血沫吐人脸上的性子,刚想嘲讽落难的萧晔两句,可见他掌心被树干擦出的道道伤口,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她吸了口夜晚的寒气,理直气壮道:“方才有人朝你射冷箭,我才扑你下来。按理说我也算救了你一回,你可不要怨我。”
听到不是他先前以为的“不要命也要推他一起跳崖”,萧晔冷冰冰的神情终于有所缓解。
他眉梢微动,终于决定大发慈悲地戳破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嚣张。
“先前给人下药,反而自己遭人暗算被送到了东宫的床榻上,昭宁,我若是你,绝不自负此番下毒会如此顺遂。”
闻言,昭宁脚下一个趔趄,复又跌坐在地,带起枯枝败叶摩擦的刺耳声音,“你……”
他竟是知道的?
“下到自己酒里,借由酒杯相碰交换酒液,倒是好计策。”萧晔淡淡开口,看不出喜怒。
“至于身体不适……”萧晔唇边泛起玩味的笑,他道:“孤确实偶感风寒,旁人怎么理解,便是他们自己的事。”
昭宁怔愣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萧晔站起,行云流水地掸了掸他衣摆上沾着的落叶和浮土,又步步向她走近。
分明一点受伤、力不从心的样子都没有。
昭宁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果然,她不该有心软的时候。
一刻也不该有。
萧晔揉着自己发紧的手腕,在昭宁面前坦然蹲下。
他伸出手,狠狠揉了一把她蓬乱的脑袋。
“这个崖底,只有我们两个人。”
“纵然如此,你都不肯告诉孤你是为了什么吗?”
这一次,他没再问她是为谁驱使。是以,昭宁恍然间便懂了,萧晔把她的行为和萧明那边的举动连成了一条线,已经无需再问了。
他只问她是为什么。
他掌心的温热触感犹在她的发顶,有那么一瞬间,昭宁真的很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好让这光风霁月、算无遗策的太子皇兄,为她伸张正义。
可她从前已经在这件事上失败过一回了,这一次她不敢再赌。
昭宁直勾勾地看着萧晔,道:“我恨你、讨厌你,这个理由够吗?”
萧晔没再继续问下去。
没有这个必要。
他只是低下头,啧了一声,旋即抬起点漆般深邃的瞳仁看向昭宁。
“害人不是这么害的,你太笨了。”
昭宁梗着脖子反唇相讥,仿佛这样就能在他面前找回一点颜面,“殿下聪明,那不如教教昭宁。”
昭宁在害怕,她一阵阵地发冷汗,而她身前的萧晔,竟真的慢条斯理地和她论起如何害人。
“孤拿到了他好弟弟豢养私兵、私造甲胄的证据,此番回程定会受到反扑。”
“与其防备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突然袭击,倒不如示敌以弱,把这个进程的快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叫诱敌深入,懂吗?”
萧晔轻视的目光在昭宁颤抖的手臂上梭巡,“如你这般,永远也掌握不了主动权。”
他的目光实在是太危险,昭宁想要避开,可又觉得这样无异于投降,她略略抬起下颌,尽量避开他眼神中最锋芒的所在,嘴巴却依旧凶狠。
“殿下也就这点伎俩,也不怕全被我学去了。”
萧晔没把她这话当玩笑,瞳孔中闪过近乎于疯的自满神色,他说道:“可以,孤都可以教你。”
漆黑幽深的崖底,连风都是匆匆而过,不愿在此地久留,夜深了,鸟兽早已回巢。天地间,仿佛真的只剩下宛若密侣的两人。
可他们所说的,却并非什么枕畔耳边交心话,而是下毒的手段、谋害的方法。
昭宁越听越冷静,到最后,她的笑意似乎都更真切了些。
她忽然叫他:“殿下。”
萧晔挑眉看她。
昭宁伸出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探向他的耳尖,声音灼热。
“那殿下,用在我身上这一招,叫欲擒故纵吗?”
作者有话要说: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