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雪夜,满地死去妖魔残骸,骨与血肉交混,泥泞残忍。
女人孤身倒地,手握一把雪,眼泪因恐惧干涸。
视线模糊之中,一人踩着积雪朝她走来,如谪仙般孤高,纷纷的细雪落在他的衣衫上,袖摆随着寒凉风雪轻飘。
白衣胜雪,泼墨长发,神情淡漠,清冷得如那高山上终年不化积雪,生得一双漂亮眼眸,清冽如寒霜。
他弯腰将她扶起,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不染纤尘,皎皎如明月的人,将满是尘土的她救下。
女人得救了。
比重获生命更值得欣喜的,是将她扶起的冰凉的手,在此后的日子里,反反复复出现在独自惊醒的梦醒时分,温柔保护着她。
可惜,梦与现实总是相反的。
占琴落虽待她极好,却不常来,话也不多,最亲昵的行为,也不过是盯着她的手看,温柔细致地替她擦净手背上的火烧痕迹,依稀可辨是个“兮”字。
冬天漫长,她又失了记忆,整日整日地呆在小木屋里。
又黑又沉的云总垂在无边际的夜幕,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万物寂静得无声无息,藏不住任何隐秘的心事。
小屋里的篝火燃起,噼里啪啦的烧柴声。
他来,她欣喜,他走,她落寞。
疗伤结束,他又要离开。
女人沮丧地看木门吱嘎推开,偷落进簌簌雪花,湿了一小块石砖。
失落又有点放松。女人捂着被篝火熏热而发烫的脸颊,在记忆里一遍遍临摹他温柔笑着的样子。
深呼吸,深呼吸,让迫不及待想昭告天下的小秘密,藏得再久一些。
日子一天天过,风雪细小了些,春天要来了。
女人小心藏好的心事,也要藏不住,砰砰要跳出的欣喜秘密,留不到春天再告诉他。
他收好药罐,木质清香安安静静地又要离去,女人伸长了手,拉住他的袖摆,“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转身看她,墨色的长发划过他漂亮的侧脸,一如既往的耐心而温柔,“想起什么了吗?”
她却因害羞而低下了头,深呼吸好几次,手捂着发烫的脸颊,“一些猜测。”
女人鼓起勇气,“我是不是你的……妻?”
沉默。
与她所预想的不同。
再抬头时,占琴落温柔的笑意渐褪。总是平和安静的俊美脸上,此刻是冰寒至极的冷冽。
女人瞪大了眼。
脖颈突然被掐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濒死的痛苦让她挣扎,桌上打翻的茶水四溅乱翻。
淡色的灵力光晕从她手背上的“兮”字冒出,是她从没见过的灵力火团。
如同小火苗一样的一簇往他的手里钻,逼着他松开了手,那火苗却没能支撑太久,变成雪状的球体,白色表面肌理逐渐出现裂痕。
到底是天生恶种,占琴落坚硬的手臂上面黑红咒文遍布,骨感修长的手指轻提起洁净雪团,因为邪气过重,裂痕如被刀砍般碎开,枯干如稻草从他的指缝间抖落下来。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而克制,眼底映着软团火苗消逝前的红光,平静地吞噬她最后一丝活命希望。
“司嫣兮在哪里。”
“师姐把灵力都给你了吧?她在哪里。”
“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十年前。
白溪山谷大雪纷飞,空旷辽阔,罕有人至。
十五岁的司嫣兮,跟在师兄师妹身后,踉跄地拄着小拐杖,手冻的通红,一不留神就踩进皑皑积雪,小半个身子下陷,雪糊至膝盖,艰难挣扎才拔出一只。
浑然不觉的师兄师妹走在前头,沉浸于大自然雪景的美好之中,欢乐笑声阵阵回荡。
大师兄喊起来:“喂!”
山谷四面八方回荡:“喂!”
小师妹:“春天快来!”
山谷:“春天快来,快来,来!”
刺骨的风刮来,冻红的脸上被刀生刮着疼。
司嫣兮望着空旷辽阔的平原,深呼吸,喊道:
“巴山楚水凄凉地,responsibility。天堂有路你不走,学海无涯苦作舟。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垂死病中惊坐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壶二锅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横扫饥饿,做回自己!!!”
山谷:……
司嫣兮舒服了。
在师兄师妹沉默的目光中,司嫣兮打起精神找蛐蛐。
对,大冬天的,找蛐蛐。
师父犯病起来,是真有病。
脚下不知踢到什么,半天抬不起腿。
司嫣兮拄着拐杖胡乱扫雪,突然,一只雪白的手,抓住她的拄拐。
司嫣兮:啊!
山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皑皑白雪之中,少年整个身子陷下,肌肤白皙得雪融为一体,他的眼皮轻阖着,冰冷的雪花纷纷落下,在他的眼睫上结了晶,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将归于尘土,了无痕迹。
清泉宗白溪山谷分宗,肃穆的主殿之内,司枝涟正在训话孽徒。
司嫣兮本分低头,听训的模样乖巧。
“让你找蛐蛐,你找了个人回来!”
“师父平常教导,救人一命,积攒功德,招财发家;不救人,迟早报应,没地埋尸。”
“我丢的。”
“什么?”
“他是我丢过去的。”
“……”
“师父,你杀人啊?”
“我让你去院子里找蛐蛐!”
“我以为你是犯病——大冬天的院子里能有蛐蛐吗!”
师徒俩不约而同回头,看着平躺在角落里,连呼吸都几不可见起伏的少年。
救回来的生物,和丢在外面视而不见,自我洗脑是没看见才没救,两者在心里上原谅自己的难度不同。
沉默片刻。
司枝涟看向司嫣兮:“你刚才说什么?”
司嫣兮:“不救人,迟早报应,没地埋尸。”
“前面那句。”
“救人一命,积攒功德,招财发家?”
“对。你把他丢回去。”
司枝涟把司嫣兮踹出门:“救为师一命。”
不想遭报应没地埋尸的司嫣兮搬来十斤重的命盘。
师父说,预言石上说占琴落是天生恶种,于是他决意要让他自生自灭。
司嫣兮不同意。这是对生命的不尊重,但更是对科学的不尊重。
这一点也不严谨!样本这玩意儿当然是该多取几份,找平均值。
司枝涟端着普洱茶,看司嫣兮把半人高的命盘运进主殿。
命盘撞在红木桌上,磕碰出一个角,他心平气和抿一口茶,将这笔账记下。等司嫣兮长大,第一时间丢去主宗门,当牛做马做任务赔。
算命盘的过程复杂,司嫣兮屏息凝神,分毫不差地念咒。
第一轮:凶。
……
司嫣兮十分镇定:“换一个吧。”
她吭哧吭哧去院里,又搬来二十斤重的星盘。
焦灼的汗水从她的额头滑下。
算星盘的占卜过程复杂,她聚精会神,反复确认灵咒念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星盘指针猛烈旋转三十下,终于缓缓停下。
在大凶和凶之间,微妙地停留在了中间的一小格:
“小吉。”
司嫣兮欣喜若狂!
看一眼淡定倒茶的司枝涟,她强压小人得志笑容,“果然凡事有例外。”
“但我也明白,师父为人严谨,追求精确。徒儿这就再去找占卜盘,咱们多试几个。”
提着小裙子雀跃的步伐没迈出几步,司枝涟的声音悠悠从身后传来,“反了。”
他慢步走到占星盘旁,在其中横竖各点三下,将司嫣兮刚才未做的最后一步加上。
指针猛烈左右摇摆,像在做人生最挣扎的决定,在司嫣兮赌徒般祈求的目光中,坚定而缓慢地给出新结果:
“大凶。”
“……”
司嫣兮挣扎,“师父。这不是要知道名字才能算的吗。我好像之前都没加——”
灵阵中的白色灵符被风揭开一角,上面赫然早有名字:占琴落。
司嫣兮有一瞬的恍惚。
此时此刻,她终于知道,自己穿进的是哪本书。
占琴落是真·没人性。
不是骂人,陈述事实。
被魔煞影响,他天生情感缺陷,喜怒哀乐较其他人弱上许多,与其说是情绪不敏感,不如说是……只精准对死亡、刺激、杀戮、疼痛,有更强烈的反应。
小说当中,惨死的司姓师姐是占琴落杀人名单上的重要存在,为了献祭小说女主角。
据她所知,整个师门,总共就一位姓司的师姐。
“……”
司嫣兮平静抬头:“师父。救人一命——”
司嫣兮连人带星盘被丢了出去。
司嫣兮站在侧殿门口,左手麻袋右手刀。
殿内,少年安静地靠在角落,轻闭着眼,像在熟睡。
他的身形单薄,衣衫也薄,右肩处破了半米长的裂口,像被刀砍过,破布边缘隐隐的血迹泛黑。
几天前,占琴落的父母送他来,祈求消散厄运。
司枝涟算了命卦,命定的诡魂转世,不收,也收不得。
占琴落的父母松了一口气。
比起说是“孩子没救了”的悲伤,不如说是终于为诸多诡异事情找到合理解释的如释重负。
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他们苦苦恳请司枝涟处理他们的孩子。
像是要丢一把刀、一块砖、一件衣服般的轻描淡写。
总之不是要抛弃一个有生命、有感受、会怕冷、会挨饿的人。
呼啸的风雪吹起,司嫣兮身后的门“砰”得一声关上。
少年慢慢地睁开了眼,清澈的眼眸看着她,失血过多呈现出病态的白,唇色尤其苍白,抵着白墙,衬得整个人几乎白得发光。
他看着她左手提麻袋,右手拎刀地欺近。
平静得让司嫣兮浑身不自在。
就是鸡仔看见刀都会尖叫扑腾翅膀以死相搏给她一个大耳巴子。
可面前的人没有,一眼都没有去在意她手里磨得锃亮的刀,对她的一举一动照单全收,好像也不觉得自己有生命。
安静的殿内,只听得见她紧张的呼吸声。
要是小鸡仔用这样清澈单纯的眼睛看她,再凶残的屠夫大概都会半夜惊醒,眼含热泪地给自己一个大耳巴子。
对视的半柱香时间过去,司嫣兮败下阵来。
她在占琴落身旁坐下,他转向窗上的雕花。
她打量他,从如泼墨发,看到裸露在外冻伤通红的脚腕,再到手腕上挂着的,破裂大半的镇鬼珠,终于找到破冰话题。
“你的手很白。”
占琴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冻寒的手习惯性握拳,他试着伸展五指,冻伤的手背几处血痂子重新裂开。
一颗暖热珠落到他的掌心,拳头大的暖热珠散发热气。
“专治冻寒的。”
司嫣兮话音刚落,珠子的水汽消失,死气沉沉,如被剥夺生命,和其他一灵石就能买到的木质的普通珠子别无两样。
还真是……诚不欺她。极具破坏力的天生反派,一秒克死暖热珠。
大概也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占琴落低垂眼眸,轻轻将珠子还到她面前。
场面多少是有点尴尬。
“……”
司嫣兮接过珠子,强行岔开话题:“欸,你的手养好了肯定很漂亮,我的手就不行,师父一发病就让我们冬天去摘野菜,早冻坏了,就算养好久滑嫩嫩的也没你那么白。”
“……”
占琴落转头看她,眼睫轻轻眨了眨。
见他没回话,司嫣兮清了清嗓子,强行夸夸,“你的手很漂亮,我很喜欢。”
这回有反应了。
占琴落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看回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司嫣兮忍不住再次悄悄打量,他看起来毫无攻击性,气质纯净如未开荒原始森林里流淌的清泉,这样的人会是天生的恶徒,实在有些难以令人信服。
失神片刻,她的手一空。
占琴落拿着她的刀,面色平静地朝自己的左手上砍去。
她开玩笑的!
司嫣兮赶紧抓住他的手,心跳突突加速,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她干笑:“这可不兴得送,这要礼尚往来,我不还得还你一个只手——”
占琴落看向她。
眼底是一丝困惑,一丝不理解。
司嫣兮赶紧打补丁,“我的意思是……”
在她的话说完之前——
刀架在她的手上,冰凉的刀尖压在腕间,占琴落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得像宰牛的屠夫想切点小白菜。
司嫣兮尖叫:“我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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