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划拉声响,门开了。
守卫慢腾腾地往回走。
司嫣兮朝前迈一步,迫不及待地就要越过结界线。
“又见面了。”
听见清朗的男声,司嫣兮回头。
毒蝎男走来,换下出任务时全副武装的装备,简单黑色外袍加身,气宇轩昂。
“我怎么没听说今日诡谲门有安排见人?”
守卫站的笔直,毕恭毕敬地问候,一改方才懈怠偷闲的模样,声音洪亮,“今日未安排见人。”
“……”
司嫣兮一路仇视戴面具的男人走到跟前,和守卫交代巡守事项。
走社会关系撞上小领导视察,看来今天是见不到人了。
司嫣兮笑容和煦,眼神恶狠狠,毒蝎子被盯久了,笑出声,“上回见你还要以命相博,这次知道我们十二门人多势众,不乱来了?”
司嫣兮:“我们二门人少力量大,该乱还是要乱。”
“心都不在一块儿,不过是一手的流沙。”他随手指了指守卫的腰间,“生财的事,我可没约束过,我看啊,是你师弟不想见你。”
他翻阅轮岗卷轴,随意道:“听说下面想欺负他的人多的是,你是不是平常也欺负他了?”
他只是随口一说,司嫣兮却一下子握紧了拳。
她的小动作当然没逃过毒蝎子的关注,诧异竟猜对了,立刻笑得眼睛都微眯起缝。
“宗门和谐总是不如表面的。入宗几年了,也该明白了。”
“以后对自家小师弟还是好些吧,免得吃闭门羹。”
他仰天大笑离去。
夜深。
司嫣兮在藏书阁翻了所有诡谲门相关的书。
越翻心越沉。
没有个两三年是出不来的,再厉害都出不来。
三十个恶人镇路的副本,车轮战的不断灵力对抗,炼出来的是魔鬼,组队背叛,抢夺一份资源,美名其曰说的是锻炼弟子在恶劣情况下,寻找最优解。
实际呢?
她捡起书中掉落的纸张,只在弟子之间流传的一张简单字条,称之为人间地狱。丧失对同伴的信任、漠视生命、杀到双眼通红。
倘若是原文里的占琴落,她根本不会担心。
可是她认识的占琴落,善良又容易心软,体贴照顾他人,观察细致入微,腕上早嵌入进去的抑灵针也让他天然比人家少一大截优势。
回想起在驿站休憩的日子,围坐夜读时,她不小心瞌睡了,是他悉心给她披外套,守到她梦呓醒来才一起回去。
落雨观景时,他递来一壶热茶两块酥点,安安静静共赏雨景。
晚上他们师门其乐融融地说主宗门坏话,他都不随意开口谈人好坏。
夺——好的小师弟啊,被欺负了怎么办。
虽然任务是养成病娇,但现在恋爱线也一塌糊涂。
他若真误入歧途,也没女主角赶来救赎。
剩下的九百多天她就在黑灯瞎火里愧疚到时间的尽头吧。
司嫣兮的额头砸在书上,望着窗外诡谲门的方向,巨大的穹空之下的阴森角落。
给他送块年月酥也好啊……
可他不想见她。
诡谲门第八个副本结束后,休憩的洞庭之中。
“一个月了,没人要来看过你,好不容易来了个人,这你都不想见?”
青年靠着崎岖的岩壁,粗白麻布披在身上,堪堪遮住浑身创斑,他随意地抛着腐烂了一半的苹果,看向斜对面消瘦挺拔的身影。
俊美少年低垂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受伤的右手看。
流泻的月华落在他俊俏得无可挑剔的脸上,刚进诡谲门时,细皮嫩肉的,现在脸上轻微刀疤混杂血痕,反倒更添凌厉。
修长的颈边流着血,斑斑血痕细细倾向锁骨,寒锋的刀刃危险性又多了点破碎感的亲和感,像是雪山上最尖尖的一抔纯净变得触手可及。
石念赤不自觉伸手,眼看就能触及到白皙惹眼的一片……
少年眼眸微抬,淡漠又漫不经心的一瞥。
石念赤一下子收回了手。
他咬一口苹果,慌乱又故作镇定,视线飘忽,“欸,你受伤了怎么不处理。这血流的,我就想帮你擦擦。”
他后怕地躲到岩壁边去。
诡谲门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女人见得少了,他差点把占琴落当女人,语气还软上了。
四下漆黑一片,往左是囚禁水牢,未通关副本的人关在一起,哀嚎声隐隐传来,一声高过一声。往右是悬崖峭壁,万丈之高,插上翅膀都没法逃出去。
月光从仰头一处巴掌大的洞中流淌进来洒下月辉,带来心底片刻安静。
呆看了岩壁没几下,视线又飘回占琴落身上。
占琴落的掌心割裂,像是缺了一小半。
许是新添镇鬼珠的影响,浑身上下的伤都渐渐恢复,唯独右手上缺了一大块,如同完美珍宝令人扼腕的残缺。
石念赤低头看自己的腿,膝盖骨向下皮开肉绽,半年了还未恢复完全,比占琴落不知重了多少倍。
能活到现在的,都是治愈力极强的邪修。
迟早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要他说,占琴落的手也不用着急。
他已经是他在这底下三年,见过的受伤最轻的人。
身上那些小伤,他守着的储物袋里明明有草药却不肯用。
不过……若不是因救他,占琴落碰上刀咒水,他的手根本不会受伤。
虽然很想感动,但副本原本的真实指令就是两人逃脱成功。
他又很难判断占琴落的真情实感与否,又或者早从蛛丝马迹里猜中。
这少年近来出尽了风头。
他强大,山野副本里,他穿过千毒丛中毫发无损。
他判断力极准,寒天副本中,石念赤自诩没心没肺之人,都在可怜卖炭的老妪,占琴落手起刀落径直割喉杀了。
尽管最后发现,老妪早化为魇鬼,他却仍不寒而栗,心底忍不住猜测,占琴落是一早猜出,又或是懒得多生事端。
……
“你的手很好看了,别看了,再看血窟窿更大。想想明天怎么办吧,你刚来就得罪的那帮人,明天肯定找你麻烦。”
少年转头看他,难得对他的话有兴趣,石念赤正襟危坐,“对啊,就是三副本里撞见的那些人。”
石念赤噼里啪啦地贡献知道的情报,越说越激动,仿佛明天他们就将踏平副本。
“真的吗。”
“……”
“啊?”
冷不丁地被打岔,石念赤觉得哪里不对。
两人对视三秒,他脑子闪过一种可能性,登时又好笑又无奈。
气急败坏地丢苹果砸在占琴落的脚边上,“真的啊。比我这完整的手都还好看。”
第二天。
石念赤一早准备进副本,这回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来,一场硬战得好好打。
一扭头,见占琴落站在水牢结界外。
他一身白衣,双手背在身后,锋芒尽数收敛,看起来安静又乖巧。
负责带他们去副本的守卫战战兢兢地,手抖着快握不住长戟。
不敢驱赶更不敢说话,明明是看守方,却乞求似的望着石念赤。
一大早发什么疯,到时间不进副本还被抑灵针惩击的啊,贼他大爷的痛。
石念赤正要过去劝说,发现占琴落一身血污洗净,血迹斑斑的手腕都白净纯洁,一点都不像前一日还在面无表情大杀四方的人。
他在等人。
……
他突然又想起雨林副本里,魇鬼变的小男孩在等哥哥回家。那是占琴落唯一稍有停滞的瞬间,大概两秒,才把长刃捅穿心脏。足够难得的温柔。
石念赤问看守:“今天有人要来吗?”
看守摇头跟拨浪鼓似的:“没没没。”
行吧,但占琴落觉得有人来,就当有人要来。
石念赤干脆也坐下来。
看守咬着牙,眼泪都吓溢出来了。
抑灵针的攻击来势凶猛,他忍过了第一波剧痛,第二波头晕目眩,第三波脚底被炙热感灼烧,第四波——他扛不住了,血都从未痊愈的腿伤往外冒。偏偏占琴落还跟个没事人似的。
石念赤生硬地劝说,“占琴落,要不咱们——”
“走了。”
修长的身影往传送阵里走。
石念赤紧随其后:“可太好了,咱们赶紧通过,让外面那些人好瞧,那些人没心没肺的,爱来不来,哪里知道我们在这里的苦——”
占琴落进了传送阵,传送阵的阵关了。
石念赤一楞,他都不等他!亏他还替他说话安慰他!!
守卫赶紧开了第二个传送阵,恨不得赶紧把两位祖宗送走。
见石念赤半天不动,小心翼翼地问:“可能你身上在流血?”
人家一身干干净净的,怕被弄脏?
石念赤扯了扯嘴角。
他陪他等,他还嫌弃他血的味道难闻?!
不是邪修都挺喜欢血腥味么!
很快,石念赤的愤懑不满化作灿烂笑容。
新副本在旷野之上,第二个副本追着他打的人,被占琴落随手捡起的火符绑在弓箭上,一箭追着无头鬼的脑袋,跟着回了身体,两者一齐爆炸,用的正是对手的拿手弓箭技能。
那傻子倒下时还震撼得喃喃自语,“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看一遍就会啊,你不服气?”
石念赤帮占琴落处理边角冒出来的小妖魔,一脚踹开。小人得志极了。
他根本不用去管大只魇鬼的或是其他其他修行弟子,安心地将后背交给占琴落。
他甚至都忍不住看一眼占琴落的手腕,他到底有没有打抑灵针,这一看了不得,打足了五针。
他们一天连过三个副本,是前所未有的速度。
副本进度太快,直接追到修行弟子最多的副本里。
多人混战,漫天咒符飞散。
占琴落根本不怕,灵咒奇迹般地也造成不了伤害。
石念赤仔细看了才发现他藏真身在水里,在这种人人厮杀的境地里,没人敢玩这么简单又容易死的一招。占琴落硬是带着他,靠着这招讨巧到了据点换到下一个副本。
占琴落以前并不如此蓄意结仇,习惯是暗中观察模仿学习,现在却像是不管不顾的,着急要去哪里。
回到休憩的洞庭,石赤念嘴角的笑就没下来过。
胜者的荣光,他甚至梦见自己出了副本,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爽归爽,但石念赤也知道,等到了更多人数副本,恐怕将被联合攻击。
他做足了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其他人默契地避开了他们,如避蛇蝎。
第三天和第四天顺利过副本。
轻松,撞不见什么对手,又或许是怕藏着的看家技能被偷走。
“这样下去,我们明年就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出去了。”
结束副本的时候,石念赤从掉落小妖怪身上换了把更趁手的刀,掂量掂量分量,拿出去也是值钱的。
他回头,见占琴落往右手上敷着毒花。他不寒而栗,人人都惧怕的副本毒物,在占琴落手上,成了治愈的玩意儿。
可占琴落的手没有好,毒花一片片枯萎掉落,石念赤头一回在占琴落脸上看见不耐烦的神色。
一声划破肌肤的刺响,修长漂亮的手剜开自己的手腕,硬生生将抑灵钉拔了出来。
“叮叮”极轻的落地声,响在石念赤心上如擂重鼓。
这玩意儿拔出来不痛吗?!
“你不要命了!再忍个一年半载,不,最多半年,三个月,就能出去了啊!”
话音落地的一瞬,风起云涌。
十二门的三十多名弟子立刻传送进副本里,抑灵针被拔事关重大,自然立刻响应,羁押反抗者。
为首之人面戴毒蝎面具,抬手冷声,“把人带走。”
石念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占琴落被带走。
占琴落被传到宗门里,关到更深一级别的四方牢狱里,再次钉上五枚抑灵针。
只是和石念赤所想的不同,这件事并未被大肆声张,而是悄然地秘密处理。
“乖了这么久,一点不给为师添麻烦。”
司衍怜倚靠在门口,鬼火般的烛火照着他半边身子,“司嫣兮一醒你就突然拔了,她让你作妖呢?”
占琴落礼貌温和,“师父。”
司枝涟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可惜地看着面前沾染灰尘的茶具,耐心地施展水咒冲洗。
“非逼着为师下来亲自教训你?我还以为你计划着把里面的东西学个净才舍得出来。”
“……”
“怎么,这玩儿碍着你恢复了?”
他看向占琴落右手上的镇鬼珠,笑容更甚,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他屈起指节轻叩桌面,“替你担保,放你出去和其他人一般正常修习,是有代价的。”
占琴落:“好。”
“问都不问,这就答应了?”
占琴落神色平静:“嗯。”
少年的眼眸干净而澄澈,司枝涟拎着精巧茶壶,透过弯嘴壶端详他,“小徒弟,你什么时候如此渴望自由了?”
司枝涟替占琴落松了镇鬼珠,他的右手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白皙细腻,修长漂亮。
“看来是终于闻够这里的血腥味了。一个月,是挺久了。”
占琴落看向司枝涟,他笑的意味深长,“占琴落,你最后会发现,哪里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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