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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庙堂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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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正浓,杨容姬眼皮搭了搭,从杨氏身旁站起,替她揉了揉肩,轻声道:“母亲,我该去歇息了,你也要早点歇下,不要伤了眼睛。”

杨氏拿起旁边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叮嘱道:“仔细天黑,回屋了先喝点鸡汤,莫又喝太多茶。”

“好。”

“今日是不是又遇到阿絮了?”

“有。”

“往常你们之间总是不欢而散,张娘子动不动就到母亲跟前来哭诉,没想到女儿都出嫁了,还是不省心,幸好你父亲是个明白人,时不时闹这么一出,也是够让人头疼,赶明儿让你父亲想想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杨氏的维护让她心中一暖。

杨容姬裹紧了披风,推开房门。

寒气逼人,不复白日的温暖。主院门前的小径周边遍植青竹,风吹瑟瑟。再往前是满潭的荷花,这倒是符合杨肇的性情,他是儒学大家,讲究气节二字。杨氏有时候埋怨他过于刚直,不懂得圆滑二字,有人欣赏,自然也有人怪罪。

杨容姬很欣赏父亲的气节与人生态度,他对府中子女一视同仁,从学问到为人都严格。杨容姬也同两个哥哥一般习诗书赋画,不纵容谁,亦不轻视谁。除了杨絮是个例外,据杨氏所说,是因她儿时哭闹不肯学习,整日工于心计,不甘于庶出的身份而哗众取宠,杨肇无法,放弃对其的诗书培养,也依她心意,使其出嫁。

每日晚膳前,杨肇总会将三个子女叫去书房,评书画,聊时事,也会穿插市井生活。

唯一一次见杨肇动怒,是因家中发现了五石散。

当今风流之士间流行五石散,杨肇对此无奈,但绝不允许自家沾染。当日查出是大哥杨潭所为,只是一时好奇,幸而未服,却也领了责罚。

杨肇每每谈起时局,总是长叹一声,司马氏篡权,采取拉拢政策,父亲游离事外,得以保全,却深知这不是长远之计,却又无计可施。

老庄之道盛行的魏晋,杨肇却以儒家之道立身,儒家有入世传统,建功立业是其心愿,政治祸乱,是避还是趋,关系到命运走向。

朝堂暗潮汹涌,似乎还不是明面上的,拉党结营,不行便杀也要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少人远离庙堂,隐藏才能,终日悲歌。嵇康应征不召,阮籍猖狂,醉酒避祸……

背地的暗涌推动了大风暴,杨肇此时还未归家,青竹哗啦啦,杨容姬迎着月色,越走越慢。

身旁的婢子抬头望月,奇道:“姑娘看,月上有阴影。”

杨容姬抬头,远方有急匆匆的脚步,杨肇神色恍惚,对杨容姬的“父亲”二字充耳不闻,疾步走向主院。

背后两位哥哥步履匆匆,面容焦急。杨容姬顿下脚步,跟随前往。

公元262年,暮春四月,一夜月色正明,忽而阴影笼罩,半夜起风,嵇康入狱。

山东吕安,与嵇康交好,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吕巽为吕安异母兄弟,亦与嵇康交好。

吕安有一妻徐氏,美若天仙,吕巽图之美色,借机灌醉徐氏,遂玷污之。

吕安发觉,谴走徐氏,欲告吕巽,先将此事告知嵇康,嵇康道家丑不可外扬,出面调解,吕安撤诉,风平浪静。

吕巽恐留人把柄,左思右想,惶惶不可终日,反诬吕安不孝,司马昭捕吕安。嵇康愤而进言,作《与吕长悌绝交书》,触怒司马昭,牵连被捕入狱。

颖川士族钟会,慕名访嵇康,向秀与嵇康忙于打铁,旁若无人。

钟会受人冷落,心存不甘,离去之时,嵇康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愤然:“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记恨于心。

嵇康入狱,钟会趁机中伤,司马昭大怒,斩吕安,嵇康。

杨肇素来欣赏嵇康,称其有奇世之才,听闻嵇康被捕,一时震惊。

司马昭以不孝斩嵇康,吕安,恐怕早已对嵇康起了杀心。

嵇康之才百年难得,司马昭滥杀无辜,朝堂一片恐慌。有罪之人光明正大游走于世,无辜之人啷当入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肇进了主院书房,片刻后已经是一身朝服,手中还有一纸诉状,肯定是要去宫中进言,此刻不少朝堂中人也是这般想法,纷纷口诛笔伐,试图力挽狂澜。

杨氏在杨潭,杨歆的叙述中已经了解了大概,也深知他们的想法。她清晰的知道,如若让他们出了府,必然有所牵连。

杨氏挡在杨肇之前:“季叔,你不能去。”

杨肇双眼通红,奋力压制怒气:“夫人,你让开。”

杨氏跪下。

“母亲!”

杨潭杨歆大惊,试图扶起杨氏。杨容姬侧身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主母跪下,一院的婢子仆人纷纷下跪,月色忽明忽暗,竹影跟着摇摇晃晃。

“季叔,你本性刚直,已在朝中树敌太多,幸得司马氏赏识,才得以明哲保身。此一去,必有人要对你斩草除根,你为叔夜开脱,就是与司马氏对立,他人随意煽风点火,就是与叔夜一样的下场……”

杨肇突然沉默了,手捏的死紧,额头上甚至有了汗水。

杨氏跪在地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坚毅,她一贯是温柔如水,笑意吟吟的,此时却言语凿凿,一语中的。

这个时候杨容姬开始了解,杨氏不是普通的深闺妇人,她的远见卓识不亚于男子。

“季初,贼人今日所为,上天都知晓,不妨多等几年,看其下场,今日一去,便是生死未卜……”

杨肇不说话了,闭着眼睛,沉痛万分:“夫人,叔夜于我有恩,当日我被朝堂排挤,有才难以施展,叔夜委托王戎,琅琊王氏趁机美言,我得以重用,今日所得,皆是叔夜之功,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他有难,我良心难安……”

杨氏不为所动:“叔夜结局已定,此一去,不过白白送死,叔夜当时赏识季叔之才,如今难道想看着你白白为他而死吗?真要报其恩情,不若好好活下去……”

杨肇似乎突然被刺激到了:“夫人,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为何心硬至死!”

杨潭杨歆左右为难,似乎被杨氏说服,却又犹豫不定。

主院一时僵持,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杨容姬走进去,走到杨氏身旁,毫不迟疑的跪下。

“容儿…”

“妹妹…”

“父亲,女儿曾听府中老妪说,母亲刚嫁过来没多久,父亲就外出作战,几乎是奄奄一息的回来,那时母亲的肚子里已有了大哥,父亲又生死未卜,御医都束手无策,摇头离去,是母亲守在父亲病床前三个月,硬生生将父亲拉回人世,因操劳过度,生大哥时,险些丧命。若论恩情,嵇康对父亲有知遇之恩,母亲却对父亲有救命之恩,对大哥二哥有生养之恩,如今你们为了一时义气要去送命,谁对得起母亲的救命之恩,又有谁对得起母亲的生养之恩?”

杨肇被这一番话震慑住了,杨潭杨歆纷纷看向杨容姬,日光中满是惊异。

杨容姬磕了一个头:“父亲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女儿却是贪生怕死之辈,父亲,要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好好活下去,才是对嵇康叔的报答,是对母亲的报答……”

杨肇慢慢松开了手,颤抖着扶起杨氏,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夫人……”

他转身,腰佝偻了下去,缓缓的说:“罢了罢了……”

杨潭拉起杨容姬,紧了紧她身上的披风:“我去看看父亲,你和歆儿照顾好母亲。”

“好。”

不知不觉已过了午时,寒气越来越重,杨氏紧紧握住杨容姬的手,轻声道:“这么晚了,容儿今日就陪母亲睡吧,我们母女说会话……”

四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杨容姬醒来时,外面晴空万里。

嵇康与吕安今日问斩,司马昭甚至都等不到秋后。

嵇康如今不过三十又九,再大的名气也扭转不了如今的局面。

什么是无能为力,杨容姬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

魂不守舍的起床,发现父亲母亲和哥哥都已经没有了踪影,杨府静悄悄一片,守门的人都已经没有了踪影。

她推开门,门外柳絮纷飞,桃花开的正旺。

杨容姬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发未梳,跟着人潮往前。

步履匆匆的行人啊,像极了正月十五上街的人群,那时,他们是去欢庆新年的结束,尔今却是去见证一个人的离去。

恍恍惚惚的来到人群聚集之地,高台上的刑具已经摆好,人群中有人默默的拭着泪。

突然人群攒动,杨容姬跟着往前,被挤的有些难受,再动了一动,诧异的回头看,原是潘安。

他替自己隔绝了人群,杨容姬下意识的道谢。

他的唇紧抿,眼睛里氤氲着星辰。杨容姬头一次想用肤若凝脂,花容月貌来形容一名男子。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是偶然看到,还是……

此时的思绪瞬间被打断,人群开始沸腾。

嵇康走上了刑台。

从容不迫,长身玉立,甚至对着人群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广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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