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家自肃王力保以后,虽逃过流放一劫,但宅院,家产等已被悉数没收,充了国库,邹遂良也被撤了官职。奴仆散得散,去得去,如今一家几十口人挤在城郊的别院里。
院子是先前的客商留下来的,已经很多年了,陈旧破败。只是邹遂良这些年在京都住习惯,也有了感情,便倾尽所有积蓄,买下了这个容身之所。
赵怀英曾提议给他们另置别院,邹遂良拒绝了,他心里压根就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成了妾室,赵怀英的好,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嗟来之食,是靠女儿的身体换来的,他觉得羞耻,可碍于赵怀英的身份,只是隐忍不发。
夜很静,月光苍白散落在山路上,使人感到阵阵凉意。马车驶过蜿蜒的山路,一路颠簸,终于在半山腰看见了那座破落的别院。
山顶有座小庙,平时来烧香拜佛的也不少,邹衡阳之所以专程挑了星夜前来,就为了避开这波人。
别院的围墙是用竹篱笆围住的,大门口挂了盏灯笼,在风中飘啊飘。
邹衡阳手里紧紧抱着糕点,药材,新茶等物件,那是她白日里和萤灯在街市上,一件件仔仔细细,用心挑选的。
王府什么都不缺,可她总觉得有些银两,即便用了也不会开心,因而这些都是她用当年攒下的小钱买的。
别院近了,她却退缩了。马车停在山脚下,她是走上来,一来怕马蹄声惊扰,二来有些难堪,她实在不想叫外人瞧见。
萤灯以为她是走累了,忙上前关切道,“夫人,先歇歇脚吧……”
融雪过后的山路,泥泞不堪,夜里又起了霜,天寒地冻的,每走一步都很费力。
她摇摇头,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小院子,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院子里亮着灯,窗子里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亮,有人在说话,只是被风打远了,听得不是很清楚。
萤灯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于心不忍道,“不如让奴婢先去瞧瞧,夫人稍候片刻。”
她忙上前,拦住对方的去路,“萤灯,你别去,我怕阿爹他……”
怕他会大发雷霆,到底是冀州侯府的人,而今侯府不在了,只怕睹物思人,伤及无辜。
萤灯听话点点头,“好,那奴婢在外头守着,夫人切记要小心。”
她微微颔首,鼓足勇气,往竹门走去。不过才几丈远,她却走了很久。
竹门半人多高,院子小小的,种些菜还有些晾晒的粗布大衣,她喉咙一时间失了声,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个躲在黑暗处的身影突然开口了,“阿姐,是你吗?”
声音清亮,却有些沙哑。
“文轩!”她险些弄丢了怀里抱着的东西,再也没忍住,“是阿姐!”
“阿姐在这里!”
从暗处冲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圆圆的脑袋,黑溜溜的大眼睛,一把就搂住衡阳的腿,开心地几乎要在地上打滚,“阿姐你回来了!”
抱得死死地,寸步难行。
衡阳把东西搁在一旁的石头上。蹲下身去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查看了许久,见弟弟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偷偷抹了抹眼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从袖子里拿出竹蜻蜓,微微有些发怒,“文轩,你告诉阿姐,竹蜻蜓怎么会在别人手里?那个人他跟你说了什么?阿姐有没有告诉过你,从学堂回家的路上不许和陌生人说话,也不许东跑西跑,阿爹阿娘会担心的。”
她又气又急,却不舍不得高声呵斥。
“阿姐,我没有乱跑,”小男孩小声抽泣着,委屈巴巴道,“就在家门口,那个哥哥他说想拿东西换这个竹蜻蜓。”
衡阳脸色煞白,果然郑从善对邹家的一切行踪早就了如指掌,她强壮镇定,“什么东西?”
“是这个,”文轩从袖子里掏出一支木簪子,笑得眉眼弯弯,“阿姐喜欢吗?”
“念书的时候,我看到夫子也送了这个给师娘,师娘开心地不得了,”文轩一脸天真地看着姐姐,用小小的手指给姐姐擦了擦泪水,“阿姐是不喜欢吗?为什么要哭啊?”
“没,阿姐喜欢……喜……欢的。”她紧紧搂住弟弟的身躯,泣不成声,“很喜欢,文轩最乖了……”
此刻身后的院子,想起了脚步声,“谁在外头?文轩是你吗?这么晚了怎么………”
话音夏然而止,衡阳一回头,娘亲赫然就站在身后,样子又比先前憔悴了许多。
看到衡阳的第一眼,先是愣住,而后就是哭,哭了又笑,“好孩子,你受苦了……”
衡阳这才想起,上回来别院已经是旧年的事了,那时她没有进屋,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走了,甚至都没说上一句话。
“阿娘近来身子可好?”她问完这话,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自从陆家出事,阿娘肉眼可见的憔悴消瘦,且本来就有旧疾,而今家仆散去,许多事只能亲力亲为,每日为生计奔波,身子还能好到哪里去?
“好!”看到女儿来,邹氏再孱弱的身子也硬咬牙撑着,发出精神的回话,“阿娘一切都好,不用担心阿娘。”
“外头冷,先进屋再说……”邹氏自小宠爱这个女儿,知道她受苦,有心无力备受折磨,她怕衡阳担心,忙又说道,“别怕,你阿爹睡下了,他听不见的。”
“阿娘给你做好吃的。”
衡阳犹豫片刻之后,乖巧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灶房,在矮凳上坐下,开始打量四周。
屋子已经年久失修,到处漏风,连屋顶的瓦片也不密实了,好在邹氏贤惠,收拾妥当,也不至于太寒酸。
炉子上温着茶,水泡噗噗噗地发滚,顶着茶盖,夜深人静,连虫鸣声都没有。
“阿姐,我去看看阿爹……”这个弟弟知道,如果阿爹醒了,一定会大发雷霆,所以他得守着,万一醒了也好通风报信。
衡阳的目光追着他活泼的小身影,直到消失看不见,才缓缓转头看向邹氏,喃喃道,“文轩,长高了不少……”
“是啊,读书也很用功,说是今日夫子还夸他了呢,”聊起文轩,邹氏脸上满是欣慰,“希望将来他能像他爹一样勇敢。”
“文轩本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心尖一阵绞痛,若没有三年前的剧变,这个弟弟将来会怎么样?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光宗耀祖,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提起。
他邹家在京城,已经是人人避之。
“这么晚,怎么突然回来了?”邹氏似乎意识她有些不对劲,目色急切地望着女儿,眼里噙泪,“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从前,还在侯府的时候,只要和陆照枝吵架,她就会跑回阿娘身边,气呼呼地诉说对方的‘罪状’。
如此毫无征兆的回来,眼眶红红,不就是受了委屈么?只是今日不同往日,她成了赵怀英的妾室,而赵怀英和陆照枝太不一样了。
两个人吵架的时候,陆照枝会抱着阿娘的胳膊,死乞白赖地说好话,求阿娘帮着劝劝,然后买上一大堆好吃好玩的,哄她开心,连马车也不乘了,风风火火地,穿过热闹的京城,背她回家。
赵怀英就像冬日的凛风,刺骨寒冷,没有人情味,哪怕他笑着,也叫人发怵,不可亲近。
“不是的,阿娘,”’她连忙摆手,更怕阿娘担心误会,“他一直对女儿很好,今日也是他让女儿来的。”
衡阳知道,倘若叫阿娘误以为,自己是被赵怀英胁迫的,那她必定会豁出性命去保护女儿。
两者之间,丝毫没有实力可言。
生怕阿娘不信,她又解释道,“阿娘知道的,当初要不是他,恐怕我们邹家早已共赴黄泉了。侯府出事,先前那些来往的人,都恨不得能和我们撇清关系,以保全自己,是他救我们于水火之中。这样的一个人,阿娘也该相信,他是对女儿好的。”
“至于妾不妾的,”她苦笑了一下,“女儿真的不在乎。”
“只是给阿爹阿娘丢脸了……”
“傻孩子,你怎能这样想?”邹氏抱住女儿,安抚道,“你阿爹那个糊涂性子,他说的话,莫要往心里去。阿娘只要你开开心心的,那个人是谁,真的不重要。”
她收了收眼泪,坐直了身子,神色凝重地问,“阿娘,如果我说陆照枝他没死,他还活着,是清白的,阿娘会信吗?”
邹氏显然一愣,而后决绝地摇摇头,“他已经死了,即便还活着,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衡阳心头一颤,只能当作无事发生,点点头,忍住哭声,“女儿随口一问,故人已逝,不会再伤怀了。”
她抬头去看天际的月色,朦朦胧胧的,好像被一层雾网包裹着。
邹氏站起身来,从旁边的食盒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小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中,“这个你拿好。”
“阿娘,这里头是什么啊?”衡阳有些不解,问道,“王府什么都不缺,阿娘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邹氏心灵手巧,擅长做各式各样的糕点,比京城任何一家酒楼还要好。她自小爱吃,后来嫁去了侯府,每每回去的时候,阿娘总会偷偷塞上一包,反而是陆照枝吃得最多,也最开心。
邹氏点了点女儿的鼻翼,佯装生气,“怎么?嫌阿娘老了,手脚不利索,怕做得不好吃吗?”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开心地像个孩子,连忙把糕点藏起来。猛然间,抬头一看,父亲阴沉着脸色,站在墙角。
原先也该看不到的,衡阳进屋也只想和阿娘说说话,说几句就走,没想到也还是发现了。
邹遂良看到女儿清澈的眼眸时,浑身也不由地打了个激灵。可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驱使着他疾步上前,内心更是有一团熊熊烈火,把他的脸也烧了起来。
“啪!”
一声清亮的耳光响起,邹氏猝不及防,想拦时已经晚了。她也不明白,明明方才在角落安静静听的丈夫,会突然冲上前来,大发雷霆。
毫无征兆,还以为他会慢慢释怀,会慢慢接纳衡阳。
“阿爹,你不要打阿姐,求求你了阿爹!”一旁的文轩也被吓到了,却也死命抱住阿爹的大腿,似乎这样就能保护住阿姐。
“邹遂良,你到底想怎样?!衡阳她再怎么说也是你的的孩子,避而不见也就算了,还动手打她!”邹氏一把搂住女儿,轻声安抚着。
“当初这门婚事也是你亲定的,陆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是衡阳想看到的吗?她能左右得了吗?”
邹遂良怒气未消,被文轩抱着寸步难行,只能火撒在了一旁的礼品上。他大手一挥,将东西通通丢进了院子里,吼道,“她是左右不了陆家,但她!”
邹遂良两眼发红,“丈夫头七未过,她就迫不及待,自甘下贱,做出那样辱没门楣的事来!”
邹氏也急了,冷笑着问,“衡阳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邹家,当初皇上要将我们流放到苦寒之地,你以为你的身子还如当年上战场那般矫健吗?邹遂良,若不是衡阳,你早就死了……”
邹遂良嘴角微动,目光看向别处,“我要知道她会做这样的事,我情愿死在苦寒之地。”
“你现在死,也不晚。”邹氏彻底绝望了,都这个时候就,他的丈夫还只想着面子上的事。
“阿娘!”衡阳吓了一大跳,从未想过一向温柔的阿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且是对着自己的阿爹。
记忆里,他们的感情虽淡,却也不至于到了巴望对方去死的地步,衡阳震惊又痛心。
邹遂良沉默了半晌,似乎怒火消了一些,“总之,我邹遂良没有这样的女儿!”
冷冷丢下一句,转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