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你快去哄哄阿爹吧,”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不要因为我伤了和气。阿爹他也是为了我好,怕我走歧路……”
说到最后,她实在说不下去了。她不是看不出阿爹心底的厌恶,恨不得从未生养过这个女儿,而刚刚那一巴掌,打得脸发麻,又肿又烫的。
离开别院后,才走出一段路,她便停下来脚步,蹲下身,把脑袋埋在双膝里,放声大哭。
哭声在冰冷的冬夜里,越发叫人心碎。
“夫人!”萤灯也跟着蹲下身,抱住她,“以后咱们再也不来了……”
方才院子里的一切,她已亲眼所见,本想着冲上来的理论一番,但又怕夫人生气。心急如焚才等到夫人出来,谁曾想竟成了这样?
衡阳没回答,只是低声呜咽,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悲痛沉没于这山谷之中。
最好明日,她走下山,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不会记得这些糟糕的事。
“夫人,”萤灯给她披上氅衣,“早些回去吧!”
她本想说赵怀英会担心,实在很难说出口,最后只剩沉默。
不知道哭了多久,或许是哭累了。衡阳从手臂里把头抬了起来,一脸哀怨地望着眼前人,“萤灯,你会不会也觉得,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夫人,别这么想,”萤灯道,“女子生来本就不易,国破时是祸水,盛世时是点缀。打败仗了,他们把女子送去和亲,打赢了,犒赏三军,对于男子来说,女子本来就是个物件,随时可丢可弃。没有人不想活下去,比起那些苟且偷生,亡人自存的人来说,夫人更没有错。换做是旁人,怕还不如夫人。”
“错就错在,生不逢时,”萤灯道,“夫人不要困束自己,哪怕有朝一日,夫人告诉奴婢,不想再为小侯爷的旧案重提,想和殿下好好过日子。奴婢也不会怨你,奴婢只想夫人好好的。”
“看来邹遂良的皮,又痒了!”
谈话间,突然有个声音突然穿了进来,两人抬头一看,却是赵怀英。
衡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赶忙站起身,抹了抹眼泪,生怕对方回去一顿好嘲,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说,不想看到她哭。
那么她就在这里哭个够,再回王府。
赵怀英并不上前,而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月光摘掉了面纱,露出洁白无瑕的脸庞,连整条山路照得通亮,宛若地上霜。月色从他身后照来,刀刻般眉眼变得格外柔和,他长身鹤立,宛若一座孤峰。
衡阳站着不动,赵怀英没办法,摇头浅笑,随即伸出两手击掌,朝她张开双臂,“不过来,是要我过去抱你么?”
话音未落,赵怀英只觉耳旁寒气逼人,一道冷箭擦着脸就过来了,几乎没有半点声响。他侧身一躲,避了过去。
回身时,衡阳的身边已站了一个蒙面人,全身上下穿着夜行衣,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手中剑刃正架在脖子上。
赵怀英心头一惊,佯装无事般地清清了身上灰尘,静静地看着对方。
她一个人来这里,裴影没跟着,他不放心,便跟了过来,没想到还真是凑巧。
剑刃上并无血痕,想必随行而来的两个暗卫已经是迷昏过去,此人武功高深莫测,竟然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放了密室里的那个人,否则我就杀了她。”蒙面人将剑刃往衡阳的脖子上靠了靠。
锋利的剑刃,削铁如泥,衡阳不敢动弹,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显然那个人很警惕,一句话也不肯说,只是紧盯着赵怀英。此人身份不明,也不知道和陆照枝是敌是友,她也只好屏气凝神,等待赵怀英抉择。
“看来你势在必得了?”他轻笑道,“不过,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我赵怀英此生最不怕的,就是被要挟,别说区区一个女子,哪怕是有血缘的父母兄长,也一样换不到你想要的。”
他声音,很冷,像一把尖刀捅在衡阳心上,搅了几搅,拔出又捅上,如此反复。
尽管,她早就猜到赵怀英的冷漠无情,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还是难受地无法呼吸。
有些残忍,是自己自作多情。
显然,蒙面人也懵了,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人质,握着长剑的手微微一颤。这女人实在太美了,柔眉纤细,肤若凝脂,脖子白皙嫩滑,宛若水里刚摘出下的芙蓉,她眼里噙着泪,冷冷地看着前方,有种将死之人哀寂。
剑刃已经在她修长的脖子上擦出血花,只要再悄悄用力,这个美人很快会身首异处。
而赵怀英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请便。”
蒙面人本也不是为了杀掉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只想交换,为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等了很久,而今赵怀英的反应,让他觉得煮熟的鸭子飞了。
气得要命。
“你听到了吧?跟着这样一个绝情的男人,值吗?你爱着他,他却对你弃如敝履,甚至连你的性命也不顾,在他眼里,你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时捏死的蚂蚁,没有任何价值……”蒙面人试图激起衡阳的求生欲,以此搏一搏机会。
她的心早已死了,或许早就死在了三年前,那个风雪加身的夜晚,或者不过是为了一个承诺,保住陆家的血脉。
“我们本来也没相爱过……”她淡淡开口,眼里是视死如归的坦荡,“你抓人之前,都不打听一下吗?”
“真是蠢得可怜。”她冷笑。
蒙面人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眼里闪过一道凶光,极力沉住气,“赵怀英,坊间传闻她是你最宠爱的妾,怎么?这么快就厌倦了?论谋略胆识,你及不上陆照枝,论武功更是剑走偏锋,投机倒把。我还真瞧不起你啊,也就这点手段了,还都用在了手无寸铁的女人身上……”
□□/裸/的挑衅对赵怀英来说,并无用处,他笑不达眼底,“想激怒我?我这辈子做过的坏事还少吗?妄想用三言两语来达到你的目的?你觉得,我在乎吗?”
萤灯也急了,看着衡阳被蒙面人死死擒拿着,忙道,“你松手,我来给你当人质,我曾是陆小侯爷的家仆……”
“别急,我先送你家夫人去死!”蒙面人见软硬兼施无用,一时间火气上涌,握紧了手中利刃,朝着衡阳的脖子上狠狠划去。
她眼一闭,以为此生真的要结束了。
这样也好。
她刚闭眼,耳旁闪过一道细微的声响,紧跟着脸颊,脖颈涌来一阵热浪,黏哒哒的鲜血如水柱喷涌。身后的蒙面人应声倒地,脖子上好大一个血窟窿,尚未合眼。
衡阳一下子瘫倒在地,她颤抖着抬起手,过眼处皆是血红。霜是红的,夜是红的,山谷,山路都是红的。
“夫人!”萤灯疾跑上前,把蒙面人的尸首挡在自己身后,看着慢慢逼近的赵怀英,她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此刻裴影也带着几个侍卫追到了,自己不过离开了半会儿,殿下又找不着人影了。
他命手下去搜查蒙面人的尸身,又将尚在惊魂中的萤灯,拉到一旁,轻声安抚。
赵怀英伸出手,想帮她擦去脸上的血迹,她面无表情地扭过头。他想去握她的手,又被她狠狠甩开。
他不是个耐性子,更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自己。此刻,他却十分无奈,趁着对方不注意,迅速点了穴道,更不管她此刻对自己有多狠,有多想自己死,轻轻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横抱起来。
他怕她会着凉,其他的事,先搁脑后头。
月亮很大,如银盘挂在天上,没有雪,风很干,吹得叶子一阵阵簌簌裂响。山路宛若一道白色的玉带,缠绕在山腰上。
他知道她在生气,也是一句话没开口。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个蒙面人问他的时候,他确实这么想过。
她在自己心里的孰轻孰重。
可他生平最厌恶被胁迫,他明白,幼时的阴影在不经意间已经误伤到了她。
因而,他不想为自己开脱和辩解。
他走得很快,步伐也很稳健,他平日里极爱熏香,用得也是极其难得的名贵品种。而此刻,衡阳能闻到的,只有血腥味,叫人恐惧和作呕,那是死亡的味道,
她头一回看见,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死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
她不知道该觉得悲悯还是庆幸。
她心里乱得狠,明明自己对赵怀英不是那样的感情,也不曾寄望太多,可还是隐隐约约的失落。
她鼻子一酸,想哭。
可她似乎又害怕叫赵怀英以为,自己哭是因为小女子的闹腾心里。
她没哭,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