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寺是一个大周极其不起眼的寺庙,因为建址偏僻,平常也少有人来,与别处的香火旺盛不同,这里门可罗雀,人迹罕至。
因怕赵怀英起疑,她依旧同往常去寺庙烧香一样,浩浩荡荡地备了许多礼佛用的瓜果,多带了几个丫鬟,一路往白云寺去了。
萤灯想不通,自家夫人放着那四大千年古刹不去,偏偏要来这个贫瘠的小地方。连上山的路上都长满了野草,虽然已过季冬,但遗留下的藤蔓荆棘还是不少,小半个时辰的路,走得颇为费力。
“夫人,你肯定是这里吗?”等到了山顶时,萤灯显些被这里的景象惊呆。这座寺庙太破旧了,院墙被雨水冲刷地早就褪了颜色,冷冷清清,荒凉地很。
“小时候来过,所以想来看看。”衡阳有些惊讶萤灯的出奇反应,这才想到陆照枝或许从来没有同她说起过这么一个地方。
“萤灯,在外头等我。”她也不确定陆照枝的阿姊到底是不是还在这里修行,毕竟过去这么多年,陆家又发生了变故,人去楼空也是极有可能的。
“夫人,让奴婢随你一块进去吧!”萤灯看了看荒草丛生,不见人烟的四周,仿佛都能听见密林深处的狼叫,实在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进去。
“这里的住持喜清静,我们这么多人难免叨扰,听我的。”她的语气不再是商量,又暗暗地萤灯递了个色眼色,毕竟一同前来的,不止她两个人。
萤灯会意,暗自点了点头。
寺庙的门紧闭,衡阳慢慢走上前,屏气凝息,伸手叩了叩门上的铜环。
不少一会儿,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来。有个身着海青长袍的师太开了门,二人才见面,脸上皆是惊讶之色。
“清宁师太,我是来还愿的。”
“阿弥陀佛,施主,里头请吧……”师太很快收回目光,让出身子,待衡阳进去以后,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她刚走出几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身影,还没看清来人时,对方长剑已经驾到在自己脖子上,雪白的锋芒,寒气逼人。
“余痕,快住手。”那师太见状忙喊了一声,可余痕依旧不为所动,双眼通红,恶狠狠地盯着衡阳,似乎要将她千刀万锅才能解恨。
师太无奈,只得上前把他的剑硬生生地收回到剑鞘中。
“余痕,你不认得我了?”一听到余痕的名字,旧日的点点滴滴又在脑海里反反复复,但看他对自己的反应,叫衡阳的心不禁冷了一截。
“怎么会不认得,”余痕冷笑,紧握剑柄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尽显嘲讽,“赵怀英最受宠的妾室,京城又有谁不认得呢?”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余痕的反应早在她意料之中。她庆幸余痕还活着,陆照枝不至于孤身一人,而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能神情不自然地打量周围,除了院落比当年破败了些,似乎没有两样。
反而是余痕,当年那个气宇轩昂的少年,如今瘸了腿,连背也有些驼了。
衡阳一直以为,他也死了,没想到能在这里相遇,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等真正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一拐一瘸地走远了。
而曾经,见面总会分外亲热的师太,也好像变了个样。虽然脚步一如从前那般踏实沉稳,可话却少了很多,几乎是没有。
从进门到现在,也就是开门的瞬间,看了自己一眼,再没有多看一眼。
师太引着她来到后院,语气生疏道,“施主,你要找人的就在里头。”
说罢,并不愿意多言,转身就走。衡阳跑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小声道,“师太,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师太依旧不答话,想绕过她走,衡阳无奈,只得用手拦住,“师太,当年我确实做错了事,可也是无奈之举?如果我死了,我怎么保住邹家,还有肚子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啊?我能怎么办啊?”
“我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可难道连师太你,也觉得我是个背叛陆家的千古罪人么?”
师太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走远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余痕才见面就想杀她,为什么师太会变得如此冷漠,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以她为耻?在王府的三年,她没有一刻像眼下这般绝望,她被全天下给抛弃了。赵怀英说得对,只要稍微语气重些,她就哭。她算是知道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屈辱,通通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些人至亲的冷漠。
可这些人,曾经也都以她为荣。
衡阳来不及细想,她来到那扇虚掩的门前,收了收眼泪,推了进去。
屋内静悄悄的,临窗前摆了张吃饭用的小桌案,旁边是个睡觉的软塌,一贯的干净素朴。
“衡阳?”角落里,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待再走近些,女人的声音里显然有了哭腔,“衡阳,真的是你吗?”
身着蓝衣的女子从最里头跑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衡阳跟前,伸到半空的手久久不敢拥抱。
“阿姐,是我,我是衡阳。”她好容易忍住的泪水,顷刻间崩塌。
终于抱到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原来真的是你啊!”陆明月抱着她紧紧不肯松开,又把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个遍,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久别重逢的欢喜很快消失殆尽,这个曾经的弟媳坐在自己面前,陆明月纵然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到开口时,也只剩下这最后一句。
陆明月因幼时常年生病,父亲找道士给她卜了一卦,说是六亲缘薄,后到了白云寺,带发修行,身子才渐渐好起来。她虽然不住在侯府,但和陆照枝感情笃深,衡阳知道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话音刚落,屋子里又是一片死寂。衡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陆明月看着她一身干干净净,并未清瘦的摸样,也已猜到了大半。她久居山上,但对赵怀英这个名字不算陌生,在弟弟成婚当初,就有人说起,不过当时大家也都是听听而已,更无人在意。
“三年未见,我一切都好,阿姐你......”她哽咽着抬头,不让眼泪流下。陆明月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人,只要看到她,衡阳觉得所有经历过的黑暗,统统烟消云散。这也是她迟迟不敢来见的原因,她实在不忍见到这样的人还要面对丧弟之痛。
而今陆照枝好容易从王府逃出来,她能想到的,就是会不会来找白云寺的阿姐?除此之外,衡阳想不到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如果他不来,那自己就给陆明月报个平安。
比起记忆里,陆明月的确清瘦了许多,面容黯淡无光,疲惫不堪。她最疼这个弟弟了,除了这样的事,无疑是灭顶之灾。
“我一切都好,你不用太担心,”陆明月顿了顿,有些哽咽,“当年的事,皇上并未细究,还特许我继续留在白云寺,带发修行。”
“阿姐,是我没用,是我对不起陆家,对不起你们所有人,”她心中凄苦,两行热泪淌下,“不过请阿姐相信我,天理昭昭,只要我尚且还有一口气在,就定会查清事情多真相,还陆家清白。”
陆明月不忍道明其中的利害,叫她伤心,柔柔地点了点头,随即开门见山道,“你是来找阿照的吧……”
“他在我这里。”
衡阳又惊又喜,可很快又担心起来,“他的伤怎么样?在王府的时候,赵怀英他……”
她说不下去了,若说是他带给了自己苦难,那自己又何尝不是?
“阿姐,带我去见见他,我有话要说。”她急切地想起身,目光在屋子里四下搜寻。
“衡阳,”陆明月拉住她的手,“他没事,我给他上过药了,静养些时日就好。不过他身上的旧伤,恐怕再难痊愈。”
“什么旧伤?”衡阳不解,茫然地看着陆明月,“是以前打仗时落下的吗?”
“过去这三年,他在大燕的军营,吃了不少苦,好容易才逃出来的,”陆明月看着她的神情,仿佛才意识到什么,“阿照,他没有告诉过你吗?”
她摇摇头,按了按发紧的胸口,“从未。”
她只知道,三年了,陆照枝都没有来找过他,她以为是对方恨自己,却从未想过他根本就回不了大周。
而她的心里,也剩下怨愤。
“那个大燕的主帅,对阿照软硬兼施,一定要他留下为大燕效力,”陆明月一想起弟弟身上的伤疤和他平静地语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痛苦,“军营很大,有几回眼瞅着就要逃出去了,又被守卫给捉住了。主帅知道他一心想回大周,就用铁链将他的四肢锁了起来,威逼利诱,严刑拷打。你也知道阿照的性子,是不可能把长剑对准大周百姓的,他或许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就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割开了手腕。后来有个士兵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偷偷把他给放了……”
这些,陆照枝从来说起过。
她仿佛被人当头一闷棍,脸上火烧火燎,不敢去看陆明月那双清澈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