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宁透过雕花露窗,瞧见此次督办籍没的官员走进院中,父母亲齐齐下跪行礼。
乔家已是庶民,对朝廷官员理应行跪礼。
只是往日同样身居高位的官员,如今要对同朝为官的同僚叩拜,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时代的习俗便是如此,难怪人人都想要争权夺利了。
那官员头戴乌纱,身着白鹇青袍官服,瞧起来一表人才,赫然便是大理寺丞李益李大人。
李益见到乔青坤携家眷叩拜,忙上前两步把这位昔日的同僚搀扶起身,又对乔夫人虚扶一把。
如此还不够,等乔青坤和杨氏直起身,李益后撤一步,端端正正朝乔青坤行了个躬身礼,心中似有无限感慨,最终出口的只有叹气不已:“青坤兄。”
乔青坤感激同僚顾全颜面,却连忙摇了摇头,劝说道:“大人不可如此,我与贱内已是庶民,怎么能受你的礼,这不合规矩。”
乔宁瞧得清楚,她这父亲神情虽不悲壮,却肩膀微塌、腰身微躬,与身形挺直的李大人相对而立,终究是仕途不顺,壮志难酬,同人不同命。
李益是科举出身,身上自有读书人的清高,心中愤然:“青坤兄为国为民,何错之有,缘何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朝中诸臣与李某俱是同样的心思,青坤兄这官被罢得冤!”
乔青坤都想上去捂他嘴了,心中苦笑自嘲不已:“不可说不可说,大人官途坦荡,岂能怀有对皇上不满之心?乔家满门性命都是勉强保下的,罢官籍没已经是法外开恩,在下已经很知足了。”
李益还想再说什么,乔青坤却催促他:“大人快快清查,切不可再僭越言行。”
李益也知道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新帝继位,再不复先帝在时的清明,如今朝中乌烟瘴气,远离朝堂说不定是条好路,只得把满腹不平先咽下,专心办理差事。
官差一样样把乔家的财产抬进院中清点,再由执笔官一一记录在册。
乔青坤当官这些年,俸禄不少自是不必说,先帝器重他,赏赐之物亦不在少数,只是这一应的财物,大大小小都要充公,一件值钱的都留不下。
乔宁站的角度,透过镂空石窗刚好能看到执笔官登记的文字。
只是不知这执笔官是否新任,还是不在状态的缘故,写出的字迹潦草不堪,好几处连她都认不出来。
父亲是五品官员,呈上去的查抄记档皇上一定会亲自过目,这样的记档呈上去,李益这官儿怕是要丢。
正犹豫要不要出言提醒,就见李益踱步过去,查看执笔官的记录,慢慢皱起眉头。
能当上大理寺监丞的人必定心细,乔宁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真是太过杞人忧天。
“胡闹!”李益大怒,“写成这样如何呈给圣上!是你脑袋不想要了?还是想要李某这颗项上人头?”
那执笔官吓得一瑟缩,忙跪下解释。
乔宁听到那人解释的缘由即为:近日患病,神思恍惚得厉害,再加浑身乏力,因而写字不稳。
“患病不告假在家,缘何跟出来耽误差事!”李益怒其不争。
怎会告假,乔宁心想,执笔官这等写得一手好字就能担任的职位,太容易被取而代之了,即使患病,能坚持也会坚持。
只是没想到病情加重得厉害,连笔都握不紧了吧。
“这可如何是好。”
李益发愁了,责罚执笔官已是无用,再传唤旁的执笔势必延误时辰,而他带出来的其他人又都是武差,唯一有些学识的副督办张大人出身工部,早已辍笔,写的字可能还不如那个病患。
他本身倒是能写一手好字,但要监查各处,万不能只顾着记档。
乔青坤看出李益的为难之处,走上前提议:“大人,在下有个办法或许可解,端看你是否一用。”
李益请教:“说来一听。”
“在下的夫人杨氏出身书香世家,从小练得一手好字。”乔青坤看向杨氏的目光很是温柔和赞赏,“只是其字风格略显娟秀,不如执笔官员的大气。”
“那又何妨,执笔官员中不乏字迹娟秀者。”李益欣喜,“我自是信得过乔夫人,不知夫人可愿辛劳?”
夫君的话,杨氏没有不愿的。
此时已入早冬,虽不至天寒地冻,执笔写字却十分冻人,这细微的痛楚也够磨人了,乔青坤也是顾全大局,不愿看到李益为难才出此之策。
杨氏正要到案前安坐,忽听得一声清脆好听的女音。
“娘,我的字也不差,让我来吧。”
乔宁至游廊下款款而来,仍作世家小姐打扮,青绦如瀑,仿佛要与这庭院之景融为一色。
李益心惊,满京城只听说乔家女儿和徐家子的事,谁知道乔女竟有这般姿色,而他转念又想到乔宁做过的那些蠢事,想必此女只是美而无脑,华而不实的花瓶罢了,心中的艳慕便淡去几分。
乔青坤微皱起眉:“李大人面前岂可无礼?还不快回房去。”
乔宁宽慰父亲“稍安”,而后来到李益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个叉手礼,正色道:“大人容禀,小女自小跟母亲习字,虽尚未出师,也能学得母亲字中七八分精髓,这天虽是正午,却寒冷异常,请念及儿的孝心,愿替母执笔。”
这一番话说的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又把女儿家心疼母亲的情怀表露无疑,即便是李大人都无从辩驳。
乔家女儿并不像传闻中的不堪,竟是个知书达理有孝心之辈,李益暗自拨正对眼前女子的固有印象。
“不曾想乔小姐竟能写字,又如此有孝心,青坤兄教女有方。”他多了些真心实意,“既如此,若青坤兄无异,就劳烦乔小姐了。”
乔青坤对女儿此番表现很是诧异,自家闺女何曾有过这么稳重、有礼、又上的了台面的时候,思索是否因家中逢大变故,让这孩子突然转了性儿?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愧疚。
杨氏温柔爱怜地看着乔宁,让开书案的位置,柔声叮嘱她仔细手冷。
乔宁对杨氏微微一笑,旋即把袖中的暖手炉塞给她。
这暖手炉的“炉门”被木匠特意做成鲁班锁结构,既可以用来暖手,又能在手里摆弄着玩,是先前杨氏特意寻人给爱女做的。
此刻杨氏把玩着手中保暖又孩子气的小玩意,不觉好笑地看向乔宁,心中微暖,竟有一扫连日来的颓气之兆。
乔宁回看,冲她俏皮地眨眨眼,此番主动要求记档不为别的,只为母亲不要太过辛劳,左右日后做不了大小姐,少不得扛起家中重任,好让父亲母亲颐养天年。
小波折后,李大人的差事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
官差办事麻利,乔宁纤手握着毛笔连耕不辍,竟也跟得上官差的节奏,李益好几次去瞧,都不禁暗自赞叹乔家小姐的字写得又快又好,记录没有半分差错,这水平放在执笔官员中也能位居中等。
等一应财物清点完毕,并未发现乔青坤有一丝一毫的贪污,李益才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历朝抄家清点家当时,搜出不义之财的不在少数,上头恼怒官员贪墨,临时把籍没改为流放而罪加一等的大有人在。
如此看来,乔青坤是清官不假,乔家一家能安然离京了。
乔宁写好的记档晾干了墨迹,呈给李益,李益翻阅后连道“无误”,并向乔宁躬身一礼,真心实意道:“多谢乔小姐。”
外面传乔家小姐娇蛮、任性、有失女德,唯有亲眼见过才知道,此女非但没有传言中的骄纵,反倒进退有度、持重有礼、落落大方。
至于外面那些传言……李益想,既然乔小姐和徐家子有理不清的关系,那些难听话,不排除是徐家传出来的可能,日后同朝为官,倒是要小心徐家。
乔家和徐家的亲事,想必徐家是不想认了,乔家若是离京便也希望就此作罢。
只是……李益突然想到,今日充公的乔家家产中,有一笔不小的数目可是乔小姐的聘礼,徐家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落井下石吧?
收押离开前,他叮嘱乔青坤:“青坤兄,这座府宅也是要贴封条的,你们收拾好便快些离京。”
免得被徐家找麻烦。
乔青坤也是这么打算的,东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其实也没剩下多少,只有一些衣物和随身物品,明日一早便可离京。
李益看了眼乔宁,那姑娘仍坐在书案前,漫不经心地在纸张上描画着什么,他只当姑娘家闲来无事乱画,并未放在心上,便向乔青坤辞行,说一些“山高水长”的话。
乔宁搁下笔,揉了揉仍在酸痛的手腕,方才拿着架子写,写的又急又快,那毛笔的羊毫又十分柔软,悬腕悬的手酸极了。
倘若换上一支钢笔,或是铅笔,手腕都能比此刻舒坦许多。
心里想什么手上画什么,不知不觉,她竟在熟宣纸上画了只铅笔的样貌出来。
这一切没引起李大人的注意,却吸引了副督办张大人的目光。
张大人工部出身,对图纸有着天然的敏感,一眼就注意到乔宁笔下之物。
“乔小姐,请问你画的何物?”
乔宁起身,叉手一礼,解释道:“笔,中为碳、外为木,质地坚,写起来更快更顺手。”
张大人道了声“甚妙”,又饶有兴趣问:“乡间小儿初启蒙时,使烧过的柴火为笔,在砖石木材上写字,与乔小姐这笔神似。”
烧过的火烧岂能与后世的铅笔相比?乔宁大方与人论辩:“您所言的火柴笔只能写寥寥数字,不小心便会弄得手上脏污,而我这笔只需刀刃削开,便能使用数月,且干净整洁,更符合书生高雅之好。”
张大人不得不承认,乔小姐的笔比木炭高级多了,倘若造出来定受追捧,于是目光垂涎地看着那张图纸。
乔宁怎么会不知张大人在想什么,狡黠一笑:“大人想要?”
张大人此刻已经完全被乔宁牵着走,忙不迭点点头。
乔宁笑道:“十两银子。”
张大人哑然,旋即忍不住笑道:“好个会做生意的小娘子,竟做生意做到本官头上了,不过谁叫我是工部官员,十两买下你这张纸,不亏。”
乔宁爽利,立刻把纸奉上,不带丝毫犹豫。
正当张大人准备掏钱时,她又道:“张大人此时给我十两银子,旁人会以为是李大人差事没办好,搜刮乔家家财不干净。”
张大人心中一惊,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连连暗道“好个缜密的小丫头”。
同时又为难道:“那怎么办?小姐不做我这生意了?”
乔宁想了想:“不若大人别给我银两,明日清晨帮我叫两辆朴实得力的马车,等在城门外,可行?”
乔家被搜干刮净了钱财,离开京城只能搭载最便宜的货商车马,乔小姐这般作为,倒能让乔家体面离开,又不会因为满城租赁马车而落人口实。
这么机灵的丫头,风评怎么会不好?
张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躬身一礼:“但凭小姐吩咐,明日辰时,马车会停在南城门外,车内会准备好一应食物和水,愿小姐全家一路坦途。”
乔宁屈膝一福:“如此,多谢张大人。”
翌日清晨,乔家收拾好包袱,正要启程离开皇都,府门突然被扣了三下。
乔青坤亲自去开门,却看到徐延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以及他身后数名彪形家丁。
一看就是来找茬的阵仗。
乔青坤沉着脸:“徐公子有何贵干?”
“乔大人早,哦不,现在不是大人了,那该怎么称呼呢?乔叔?”徐延笑面虎似的,“在下无事不登三宝殿,特来问问,我与乔宁的婚事,可还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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