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风和日暖,崔泓喝着酽酽的茉莉香片,手里拿着一册书,看得聚精会神。忽然,六妹樱娘手里举着一封信跑了进来:“三哥哥,白大哥家送了信来,我帮你拿过来了。”
“谢谢六妹。”
崔泓接过来,用拆信竹刀拆开,取出信笺。
呷口热茶,展信细读。
原来,白允之信中说:他前几次来时无意中得知,崔泓不想回侯府上家塾,打算在外头找个书院。起初,他自觉不该打探崔泓的家事,更不该贸然加以指点。但思来想去,他觉得藏着掖着不举荐那个大隐隐乡野、兴盛千年、树人无数的松石书院,实在太过意不去。因此,下定决心贸然给崔泓写信。
松石书院由洪武朝两榜进士杨卿尘创立,院名援引自宋·张栻的《三月七日城南书院偶成》:层层丛绿间,爱彼松柏姿。寓意书院学子怀才可遇,一点浩然气松清石鸣,将来俱是“集贤招衮职,论道命台臣”之辈。
书院的兴衰和前朝科场颇有渊源。兴于开国之时,衰于科场冤案。
概因前朝科靠分南北榜。由于洪武时期在北方举子的要挟下,为了平衡南北势力,发生了科场血案。因春闱会试五十余名进士,无一是北方学子,导致北方官员及学子群情激愤,重新阅卷,剔除南方学士补录北方学子,然阅卷时发现北方学子文章竟不如南方落第学子,是以,剔除南方学子、补录北方学子一事,遭到翰林院坚决反对。
为平息南北可长纷争,同年夏□□廷再开恩科,只取北方学子。殿试结束,翰林院阅卷后,仍然判定无人合格。
南北纷争日益白热化之下,洪武皇帝为安抚北方舆情,将八十高龄的儒学泰斗、太子太傅、翰林院大学士刘如步被流放戎边,新科状元陈、探花刘仕谔连同春闱会试主考官翰林学士白信韬、张信及其他同科试官凌迟处死。
洪武科场冤案的第二年,洪武皇帝病逝,如何平衡南北进士名单成了悬而未决的陈科顽疾。直到洪熙朝,仁宗采纳了大学士杨东里的计策,彻底将科考按地区分成南北中三榜,设立分卷制度,南卷取进士五十五名,北卷取进士三十五名,中卷取进士十名。
南卷范围: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五省,南直隶“应天、松江、苏州、常州、镇江、徽州、宁国、池州、太平、淮安、扬州、广德州”十二府。
北卷范围: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省,北直隶“顺天、保定、真定、河间、顺德、大
名、永平、广平、延庆州、保安州”十府,及“辽东、大宁、万全”三都司。
中卷范围: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四省,南直隶“庐州、凤阳、安庆、徐州、滁州、和
州”六府。
至此,轰轰烈烈地持续四朝皇帝的科场之争才彻底暂告一段落。但,被冤杀的翰林学士、同科考官及当时的新科状元、新科探花,再也活不过来了。
科场血案的惨痛教训可谓是后患无穷,不仅因此令无数南北士族、学子胆寒,纷纷视读书、高中、做官为祸事,还从此开了按闹分配的先例,不仅京城分为南北两京制,朝廷也分南北,六部同样的也有南北六部,国事一分为二,紧要的送北京六部,次要的送南京六部,由于前朝实行天子守国门,久而久之远离天子的南直隶南京六部不幸沦为“养鸟尚书、种花侍郎”。
松石书院曾在南京盛极一时,可谓是桃李满南方。但恩师刘如步被流放、同窗何学生被凌迟处死后,书院当时的先生杨方砚一气之下,把书院迁到了远离南京的越郡,至此,松石书院退出风云突变的朝堂,渐渐消散于史家的传说。
如今,偏安于越郡西子湖畔的松石书院,只是名不经穿的乡野私塾,杨家也过着简朴平实的小日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涉足朝堂,教书育人也不以经济仕途培养状元为先,而是立志以太白为师,培养不羁的才子,既能以“笔底明珠有处卖”,又能“闲抛闲掷野藤中”。
好在本朝行当极多,认识一些字,有些才气,只要勤快些挣钱的法子多的是,养家糊口根本不是问题,小日子一样能和和美美。农忙时昼出耘田夜绩麻,农闲时桂花酒猪头肉。新晴原野无氛垢,村庄儿女各当家,岂不美哉?
“不一定非得做官”的共识,已深入许多习惯闲云野鹤的士人心中。但去松石书院读书依然让许多读书人趋之若鹜。因为,松石书院坐落于茶溪村,村庄依山临水而建,一年四季皆可赏玩茶溪满河清波粼浪、彩鱼戏鹭,春天时满山重瓣白山茶更是美不胜收。
崔泓读到这里,已经十分心动。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从蕉叶山房到松石书院乘马车来回需半个时辰,去那里读书,住书院是唯一选择——白允之在信特意强调了此事。
崔泓其实并不介意住书院里,当即决定拿着白允之给的引荐名帖,备礼去松石书院拜师。
尽管明知贸然上门有些唐突可能会被回绝,但这书院不羁的李白式浪漫真的令崔泓心驰神往,一刻也不想多等。
崔泓闲暇时学会了骑小巧玲珑、性情温顺的果下马,为表诚心,他备了礼,未带小厮,自己骑马前往茶溪村。到了茶溪村时,下马在村口打听了书院的具体位置,牵着马步行前往书院。
走到书院门前时才发觉今日恰逢休沐,书院里只有几个并不回家的学子在自习。其他人都在屋子里,只有一个虎头虎脑、看起来只五六岁,年纪比他还小一些的的男娃,独自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摇头晃脑地背三字经:
“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
首孝悌,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
见他进来,竟无人出声相询,崔泓只好抱拳出声叨扰:“这位兄台,叨扰下……”
那男娃这才如梦初醒地阵眼看过来,见崔泓牵着一匹憨态可掬的白色小矮马,手里还握着缰绳,顿时便笑了:“你是谁呀?你这马真好玩。”
崔泓连忙说:“在下崔泓,特来拜师求学,还望兄台引荐。”
“又来了,”一听崔泓来意,那小娃儿哀嚎一声,愁眉苦脸地撅起嘴巴,“师兄,又来了一个拜师的……老师不在,你就奴役我来对付这些拜师的?等老师回来,我一定要告你个不尊老爱幼,让老师狠狠地打你手掌心!”
“得了吧,阿羽,我可不像你,三字经都背不全,”屋子里的人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随即又吩咐道,“老师出门雅集了,由我们负责入学考校。来报名的,你先作个诗,留个名,写个地址,等老师回来,若他喜欢你的诗,自然会有人去你家通知你入学交束脩。”
崔泓愕然,脱口而出:“谁入学前就识字的……万一不识字,岂不是读书的人资格都没有。”
隔着一个院子,屋里人的的耻笑声依然清清楚楚地传入崔泓耳中:“哪家不识字的小童能穿锦裘骑果下马来报名?”
坐在石凳上跟崔泓的小马大眼瞪小眼的阿羽,被马儿翻了个白眼,于是他顿时气鼓鼓地朝崔泓翻了个白眼,凶巴巴地说:“你作不作?不作诗就快走,别耽误我背书。”
崔泓侧首看见门外波光粼粼的茶溪上,有一渔夫撑着竹筏,向着河中心芦苇滩舟行而去,竹筏上的鸬鹚蹲成一排,水里的倒影影影绰绰的随波荡漾,九天的云霄仿亦在水底招摇。
好一幅水乡美景!
崔泓赞叹不已,忙说:“作,当然作!纸笔在哪?”
阿羽随手一指:“喏。”
崔泓定睛一看,原来笔墨纸砚铺在凉亭的石桌上,那儿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叠。原来真的有那么多人来拜师求学,还都被要求作了诗。
嗯,真是竞争者众。崔泓忽然有些紧张,拿起笔略一犹豫,便挥笔写到:
“茶溪三百里,欸乃泛小槎。
浮云绕绿水,雎鸠溯蒹葭。”①
那胖墩墩的小书童阿羽,踮起脚尖,见他写的字都是自己看得懂的,顿时一撅嘴巴,不屑道:“马马虎虎,连我都看得懂,看来水平亟需提高啊。”
他一边说,一边还摇头晃脑的叹气。仿佛崔泓这诗十分不堪入目似的。崔泓正有些惴惴然,他又补了一句:“这真的是你自己写的吗?之前就有个富家少爷,让别人给他代笔。入了学才知道他原来什么都不会,最后被老师生气地赶回家了。你如果不是自己作的,趁早说明,自己悄悄的离去,免得将来难堪。”
崔泓觉得他是故意盘查自己,虽然有些生气,但也能理解书院的入学规矩,于是抱拳道:“崔某不才,但作诗还是学过的。”
小胖墩正欲反驳崔泓,二人身后传来无奈的声音,带着温润和煦的笑意:“阿羽,切不可轻慢他人,我觉得他这诗虽然字句平实无华,但笔调还不错。”
崔泓转身看去,一青衫落拓、而立之年的青年人,背着一张琴,十分不羁地靠在凉亭的柱子上,脸上红扑扑的,像是喝了酒。
小胖嘟惊喜地喊道:“师傅?你回来了?”
崔泓连忙恭敬地行李:“见过杨先生,鄙人崔泓,蕉叶村人氏,是来拜师的。”
杨琼林点点头,朗声道:“你回去吧。”
崔泓只得莫名其妙地往回走,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得他青眼,只能等几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