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重新低下眸,安静的吃饭,完全不打算跟江莺解释一句。她连吃好几口面,感觉这碗青菜肉沫面挺好吃的呀,不油腻也不咸,怎么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应呢。
江莺余光放在光影树荫里的少年身上。
夜色浓重,老槐树枝繁叶茂,门灯是暖黄色,温柔的倾斜,偶尔有几声陌生的虫鸣叫。李北的侧脸冷冽,鼻梁上挂着晕黄,手腕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冷白的腕,隐隐有几道细长的疤痕冒着尾巴。
江莺愣了下,微微抬眼,想要看的更仔细。
蓝白格的衣袖忽地落下,遮住那些痕迹。江莺一顿,在光背阴处的眸子轻眨,缓缓地抬起头,对上李北发丝下看不清楚的眼睛。
黑黢的眼仁里荒凉中带着点冷意,是被人窥视后的不悦,江莺缩了下脖子,虚笑:“你吃好了吗?”
李北眼皮微落,掩起一切:“我洗碗。”
离得近了,江莺更能感受到李北声线的哑涩,是那种不怎么讲话的磨砂感,仿佛含着许多的砂糖。
李北站起来收碗,笼下一道昏暗阴影,轻飘飘地撇来一眼,不重却难以忽视的劣恶,江莺假笑。
这竹竿可真凶。
第二天是周五,江莺准时在五点起来,要赶五点半的早班车,不然就要迟到。
初秋的晨时微冷,风比昨日大了许多,枝大叶茂的老槐树摇摇晃晃。江莺站在二楼的窗户口,边刷牙,边眺望远方。
月亮还在天空,深蓝浮浮,空气清新。
黑子趴在窝里,露出一个狗头,呼吸平稳。
她端着牙刷杯回屋,看了一眼隔着不远不近距离的左边第一间房,房门未开,连灯都没亮,一片沉寂的黑暗。
职高的上课时间与一中不同吗?江莺想。
换上校服,五点二十,江莺随便扎了一个高马尾,背上书包就出门,在大厅门口遇上本以为不会遇见的李北。
江莺呆住,他看上去应该是去跑步了。
毛巾搭在脖颈上,突出的喉结滚动,细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抓住一尾在擦下巴上的汗滴,前额的发丝湿润许多,拥挤在一起。
江莺看见了那双眼睛,是一双桃花眼,内勾外翘,瞳孔黑沉,睫毛冗长。
明是一双多情眼,偏一点情都没有,是无尽的冷,是漆黑的劣。
往下看,是她爸爸的牛仔裤,脚上还是那双帆布鞋。
这种鞋跑步很难受吧。
江莺安静的思忖,对李北生出探索欲。
少年的身上没有朝气,是一片死寂。
江莺垂下眸,手指不自觉抓紧书包带,闷声说:“早。”
李北越过她的身边,声音沉哑:“早。”
江莺径直往外走,对上黑子湿漉漉的眼睛,诡异的蹙眉,朝身后看了一眼,没有李北的影子。
但,黑子似乎很害怕。
所以,李北做了什么?
黑子没有那么好收买,居然都没再叫。
Why?
江莺想不明白,困惑地往二楼看看,又看看委屈巴巴依偎在她脚边的黑子。
“好吧,你乖乖听话。”
江莺站起来往外跑去,再晚点就迟到了。
二楼,阴暗的走廊里,李北站在窗户口,平淡无波动的眼睛跟随着女孩儿晃悠的马尾,发丝左右摇曳,迎着微弱的晨光。
微微垂眸,对上黑子的眼睛。
站在暗处的少年浑身的冷彻,危险又凶恶。
黑子轻声呜咽几声,夹着尾巴转回窝里,不愿意再往上看。
黎明曙光亮起,老槐树的叶子缝隙都是明亮。李北从大厅的玻璃门中走出来,停在黑子的窝前,微微弯下腰,掐住黑子的脖子,低喃:“我不喜欢狗,但你是她的狗,希望我们和平共处。”
黑子后肢不断地蹬,偌大的身体无法挣脱脖子上如同铁钳的手,小声哼哼着。
少年松开黑子,手指勾住帽子边扣上,直起身体,越过狗窝往外走去。
脊背微驼,步子懒懒散散,手揣在帽衫兜里。
光穿不透他身上围绕的厌烦与对世界的燥气。
江莺在江城一中隔了一条街的位置下车,正对着那条夹在两个学校间的后街。街口蹲着几个染着黄绿红头发的年轻人,个个仰着下巴,嘴里叼着烟,看人都用鼻孔。
江莺莫名想到了李北。
他不会这么傻逼吧?
“……”
没办法想象出来李北这副模样,江莺没忍住笑出来,杏圆的眼睛弯成月牙,光下的脸庞稚气又精致。
赶在六点四十前到江城一中,校门口都是拥堵的人群,来送孩子的家长,周边停满了车辆,熙熙攘攘。
而高三在靠后的致远楼,是学校提供的最好位置,安静幽谧。
江莺望去,二楼的栏杆后,站着不少的拿着课本的学生,一个一个都在陷入学习海潮中。明年就高考了,谁也不敢耽误。
江莺加快脚步,要踏上三楼最后一个台阶时。
她忽然停住,低着头,闭上眼,在心中打气:没事,江莺,现在十月十号,再有不到七个月就毕业了,熬熬总能过去。
片刻后,江莺抬起眸,温润褪去,是无尽的淡然。
走完台阶,往左边走的最后一个班,高三一八班,能听见早读的声音。在江莺出现的那一瞬间,读书声静了一下。
光很亮,比曙光还刺眼。
同学们都朝江莺看去,又不约而同望向最后一排靠墙最右边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男一女,男生用校服蒙头,伏在桌子上睡觉。女生长相明艳,举止倨傲,披散着卷发,挑着眉,手里举着一小面Hello kitty的镜子在涂睫毛膏。
江莺像是看不到那些不正常的反常,步伐稳定地往靠后操场那边的走廊走去。她坐在那两个人的斜侧前方的正数第三排的位置。
班里的桌子是按照两个人与四个人排,两个位的位置靠在墙两边,中间是四人位,分别隔出两条过道。
江莺刚拐进过道里,就顿住脚步。
洁白的地面,铺洒着无数的书籍,上面布满零碎的脚印,语文书皮的表面上写着江莺两个大字。
江莺抬眸向四周看去,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是高高摞起的书,是高三生的努力方向,更是证据。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侧脸有些昏暗。
江莺走过去,蹲下来,刘海掩住眼睛,将书一本一本的捡起来放在课桌上,把书包放在抽屉里,拿出纸巾一点一点的认真的抹干净上面黑色的印痕。
头顶的白炽灯明亮,江莺的眼里灰蒙弥漫。
这个时候,江莺都不会沉浸在悲伤或者愤怒中。她会很努力的回忆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刻,只有那些时刻才能驱散复杂的沉重的委屈。
她擦着书,想起小学开学,妈妈会送她上课,爸爸会在课本上写上她的名字。
江莺放松了心情,开始背书。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鱼掌者也。
嘴里念着voyager,心里却想着孟子。
江莺深吸一口气,拉回思绪,完全陷进背书的狂潮。
正当她背到上头时,最后一排几个人交头接耳。之前化妆的那个女生撕下一张草稿纸,团成一个纸团,踢一脚前桌的男生,把纸团递给他。
那男生了然的笑了笑,高高举起纸团往前掷去,准确无误地砸在江莺的头上。
纸团顺着她的发尾滚落在地上。
江莺停都没停背单词的嘴。
后面又连续掷来四五个纸团,江莺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她明白,那些人,只要你回应一点就没完没了,不理他们才是最对的。
江莺沉浸在英语的世界里,她的后桌,一位留短发的圆脸女生猛地放下课本,愤愤地转头:“有完没完,你们不学习,别人就不学了?”
其他人笑嘻嘻,为首的一个满脸坏像的男生说:“哎呀,对不起啦语文课代表。”
短发女生冷哼一声:“再闹,我记你名字。”
她说完就转过头,看一眼前方扎着马尾的江莺,便低下头继续背书。
江莺半垂眼皮,睫毛浓密,打下一片阴影,莹润的唇碎碎念着,余光微微后看。
早读结束前,班主任李微走进来,带着眼镜,年纪四十多岁,教了二十几年的语文,一身的雅文雅气,穿着浅色中长款风衣,矮跟黑色高跟鞋踩在讲台上。
她敲敲黑板,说:“各位同学,安静一下,我有件事跟大家说说。”
班里安静下来,江莺抬起眼。
李微说:“校方为了缓解高三学生的压力,经过商议决定举办一个篮球大赛,参赛的有我们江城一中,江城二三中,以及江城职高四所学校,比赛日期定在下周六。”
她的话刚落下,班里就闹成一团,哇哇太好了声不断。
江莺微微睁眼,江城职高吗?
李北的学校。
她的身后传来窃窃私语。
是语文课代表周莹莹,以及她身后的同桌孙自。
孙自说:“是因为二中那个高三自杀的吧?听说是受不住压力从教学楼跳下来了,人都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周莹莹点头:“应该是,二中已经安排心理辅导了,我们一中估计马上开始。”
“啧啧啧,真不知道图什么,马上结束了,现在一死,啥也没有了。”
周莹莹叹气:“压力太大了吧,我爸妈现在也情绪紧绷,我都不知道他们听见举办篮球赛会变成什么样。”
孙自的同桌高彭伟插腔:“我给你们说,我表叔在教育局,听他说,那自杀的,是个女的,学习巨好,还是个清北候选生,极有可能是今年的文科状元,家里人都快疯了。不过我有一朋友传来小道消息说,她是为情自杀,跟职高一男的搞恋爱,结果那男的把她玩玩甩了,人还说那女的特别浪,被玩怀孕了,没脸见人才自杀的。”
“……”
死人也逃不掉言语,红永远染不黑白。
江莺不再听他们讨论,伴随着下课铃打响,校园里喧嚷起来。
江莺偏头望去,阳光散进整层楼。
前面的立德楼里是学生的身影,墙面上写着自强不息。
从高楼上一跃而下那一刻,她的人生或许是在解放的途中,或许是在拒绝难看的世界上丑陋的事物。
那李北呢?
他停在大货车司机视线障碍位置的那一秒,是在想什么?
自由?解放?轻松?早该如此?终于?一干二净?
江莺的眼睛在光里呈现琥珀色,晶莹又干净,含着淡淡地茫然,不自觉的攥紧手指,小拇指勾划着手心。
班里的同学都去食堂吃早饭,江莺合上习题册,打算也去。
靠墙后排的几个人,为首的那个卷发女生站起来,走到江莺的身旁,坐在过道那边的椅子上,脚蹬在江莺的椅子边。
江莺一僵,坐在位子上没动。
许霓笑了下,指使道:“江学霸,去后街那家烧饼店买几个烧饼回来呗。”
江莺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许霓见她没反应,微微凑近。在她的身上,江莺闻到浓郁的香水味,脑海里划过几个嘈杂的画面。
许霓伸手扯住江莺的马尾,拽到跟前,戴着蓝色美瞳的眼睛看着江莺,很烦的说:“江学霸,我说过多少次,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要看着我,这是做人的最基本礼貌,懂吗。”
“……”
江莺垂着眸,似乎是习惯了:“我去买。”
从班里走出来,江莺手心都是汗,唇瓣颤抖,眸子深处是晦涩。
慢吞吞地走到后街,江莺不是第一次来。每一次都会小心翼翼避开那些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小混混。
阳光登上高空,细密柔和,微风不燥。
江莺走到后街的中间,那里有一家(牛羊大烧饼),门口蹲着不少人,一眼望去,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江莺懵,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她的气质干净,一看就是好学生,与混乱的后街格格不入。
虽然平时也会有一二三中的来,但大多数都是那些不学无术的,或者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学生。
而她一出现就吸引不少目光,有审视,有好玩,有嗤笑。
江莺努力无视那些视线,走到烧饼店门口,等着前面的几个人买完,垂下头,尽量缩小存在感。
蓦地,几道推攘的嬉笑声出现在身后,少年们的声音青涩又高昂,江莺隐隐听到一个熟悉的字。
寸头染着黄毛的少年正在手舞足蹈的演讲:“北哥,你不去都不知道,郑越那群傻逼被打成什么熊样,一个一个丢人现眼……”
北哥?
江莺心跳了一下,偏头,往那边看。
小卖部前的屋檐下,阳光偷溜进去。少年扣着帽子,露出的薄唇浅淡,下巴尖白的病态,指骨突出,指缝里夹着一根烟,烟头明火虚暗,单手插兜嘘嘘浮浮的站在路对面。
看不见他的眼睛,却感知到浓稠的厌燥散不去温热。
江莺有一种直觉。
他也在看她。
冷又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