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怎么回去吗?”江莺边问,边带着李北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校门的右边。
那是一条五六十米宽的水泥巷子,微弱的路灯伫在电线杆的高处,暖黄色的灯光温柔的铺洒在地面。周边的房子都是那种老式独家小院,一座接一座紧挨着彼此。有些门口有个小花园,种着月季、蔷薇,大片的四叶草,在初秋略凉的夜里随着风晃悠。
李北没有接腔,慢江莺一步走在她的身侧,路灯拉长他的身影。
江莺瞥他一眼,又回头看了一下,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真的能惜字如金,慢吞吞地说:“从这走到头,往左的第一个站牌,坐617路公交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到江西一路。”
说到江西路,江莺斜眼,怕戳到李北的点,悄悄觑了几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微微放心。
“早上的话,”江莺顿了一下,问李北,“你早上是怎么去学校的?”
李北垂着的帽檐浅抬了一下,微尖的冷白下巴映在莹润的光里,淡色的唇微启,冷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走路。”
江莺鸦羽似的睫毛猛地掀起,惊讶不已。
走,走路?起码得两三个小时了吧?
“对不起,”江莺不太好意思的说,“忘了跟你讲坐几路公交车。”
李北眉头一皱,垂着的眼帘微掀,唇抿在一起没有回应江莺的话。
江莺也不指望他开尊口,继续说:“早上走到江西路的站牌,坐最早132路公交车在京南二路下车,离你的学校会更近,离我的学校稍远一点点,但它最方便,最快,不会迟到。”
李北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江莺垂下眼,不再说话,沉默的往公交站牌的方向走。
走出水泥巷子,对着的是一条热闹的主街,人流量越来越多,车流也变得汹涛,大灯闪烁,街边的饭店灯光肆意。
公交站牌旁站了很多江城一中和江城职高的学生,从两方人一严谨毫无美感的校服,一性感又独特,带着微妙的鄙视,彼此隔开惯性距离,谁也不理谁,谁也都看不起谁。
夜风不太温柔的吹,吹不动微妙的隔阂。
江莺站在边上,旁边有一跟支撑站牌的铁柱子。李北随意的靠在上面,微耸肩膀,手揣在兜里,低着头,与其他职高不同的气质与出挑,引来不少目光。
“江学霸,你在这呀。”
许霓的声音突兀的在人群里乍起。
江莺心一紧,感觉到周边视线越来越聚集,一点一点的凝在她的身上,还有一些早就习以为常的人默默地远离观看。
“好学生怎么能无视同学呢,”许霓的手臂跨过江莺的肩膀,臂弯自然又强迫的桎梏她的脖子,手掐住她的脸颊侧边,勾出一个恶笑,“不是说让你放学等着我们一起走吗?”
江莺低着眼没看她,早在许霓靠上来的一刻,身体变得僵硬,呼吸都困难。
很快,陈年屈骁慢悠悠地带着张景岳戍围了过来,四个男生身高相差悬殊,但是站在四个不同方向,足以让江莺感到窒息。
许霓笑得明艳,掐着江莺脸颊的手指用力,在耳边轻声说:“江学霸,上次拍的表情包用完了,再资助点新的呗。”
随着她的话,江莺的脸白了又白,脑海里闪过无数个晦涩不堪的画面。
“嗯?别装哑巴呀。”
她的话刚落音,搭在江莺肩上的手臂被人从后面拉住撇开,快而利落。
许霓被猛的甩出去,踉跄着侧了下身体,阴了脸,不耐的往旁边看去。
逆着光的少年的个子很高,扣着卫衣帽子,掩起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点微尖的下巴,难遮劣气与冷意。
许霓蹙着眉打量他,问:“你谁啊?”
李北没搭理她,抬手拽住江莺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从被包围的环境里拉到身后。
不用开口,其他人就明白这个举动所代表的意思。
许霓眉毛一挑,露出诧异玩味的表情,笑着问:“帅哥,你认识我同学?”
江莺微微睁大眼,凝视着李北的背影,消瘦而高大,慢慢地望向攥紧她手腕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肤白的不正常,强势又独孑的站在前方。
李北抬了抬下巴,过长的发丝下的眼神冷静枯燥,看得许霓后退一步。
旁边的陈年看得出来这人跟他们不在一个级别,伸手拉住许霓的腕扯回来。
他扯出讥笑:“没想到啊,江莺,你还有这本事。”
李北偏头,完全露出帽檐发丝下的眼睛,内勾外翘的多情眼,此刻,却暴戾恣睢,压着冷恹,仿佛陈年再多说一句话,就能掐断他的脖子。
陈年顿了一下,心里没来由的发怵,松开许霓,举起手慢慢地一步一步的往后退,笑得吊儿郎当,表示出自觉退让,希望息事宁人。
李北懒得跟这些人计较,扫他们几眼,记住了脸,拉住江莺的腕,站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江北殡仪馆”的名字。
司机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拒绝,一抬眼对上少年不耐烦的眼神,噤声。
坐在车里,江莺眼神灰暗,有些沉默,低着头看搭在腿上的手,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李北问起,她该怎么回答比较好。
李北觑了她一眼,比起他常年不见光的皮肤,江莺就显得有营养的多,像是一块白玉,温润细腻,垂在身侧的手指摩挲几下。
堵了好几个红绿灯,江莺才组织好语言,怎么才显得不那么难堪。
一偏头,交错的灯光里,少年的手随意的抱在胸前,头仰在椅背上,拉出线条锋利的下颌线,喉结凸起,宽大帽檐后移,紧闭着眼,睫毛在光下有一块浓黑的光影,仿佛栖息着一只黑色蝴蝶。
李北睡着了,无声地表明对她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
江莺的手不自觉地扣了一下手心,眼神大胆了一些,觉得这样看李北,好像没那么的冷劣感了,多了几分难以控制的野性。
正看得起劲,李北倏尔睁开眼,朝她瞧过来。
灯光恰时暗下,车走进荒凉的江西路上。
江莺愣住,忘了反应,李北眼神平静,看了她几秒,缓缓地偏开,转到窗外,盯着树影。
“那个,谢谢。”
车里的气氛很凝固,连音乐都没有。
江莺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听起来黏黏糊糊。
李北坐直,帽檐滑下来,暗色里的声音混着石子吝色的滚了滚:“不客气。”
江莺抿紧唇,移开视线,反复想了想许霓的行事作风,现在看见了李北,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反正马上就结束了,没必要再来一个人跳海,说:“下次遇见,别管我了。”
李北舌尖顶了一下左颊,无波动的回了个:“哦。”
江莺扭头看他,只能看见一个帽檐,解释到:“我马上就高考了,会很快脱离他们,所以你不必因为我跟他们扯上关系,对你不好,陈年他们打人很凶,又是个睚眦必报的类型。”
李北懒散的偏头,眼皮掀开,微斜着看她,漆黑的瞳孔比夜还浓茶。
一声轻呵,又冷又劣。
“好好学习吧。”
江莺的耳畔上落下这句话,有一点丢人的感觉,被同学霸凌,被不太熟的室友救了。对方没有追问她前因后果,没有任何的探索欲,已经是很好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江莺有些鼻酸,眼睛发烫,慌乱地看向车外边。
李北沉默了一会儿,伸手从江莺的书包侧袋里拿出一包手帕纸,单手撑开封口,拿出一张递过去。
江莺颤了一下,接过来,闷声说:“谢谢。”
出租车停在距离“江北殡仪馆”二三十米的位置,司机看了一眼四周,幽暗阴森的林间,有些发冷,扔下一句:五十五,就催促快点结账。
江莺掏出手机刚开始扫码,比她快的是一只修长冷白的手,衔着一张红色的一百。
司机接过,从油腻的钱包里掏出四十五递过去,等他们下去,就迫不及待的离开。
秋风阵阵,树叶交缠。
江莺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听着熟悉的吱扭声,滚轮压过石子的磕蹦感,才觉得有点安定,伸手摁开墙上的灯,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李北惯性躲了一下,没能躲掉。
院子的老槐树的枝叶摇得厉害,黑子听到江莺的脚步声小小的呜咽几声,撇几眼存在感极强的少年委屈的趴在窝里。
江莺不明所以地看它一眼,白嫩的小脸泛起疑惑,窥一眼李北,想不通怎么回事,只能走上台阶,安抚地拍拍黑子的脑袋。
“乖乖,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黑子乖顺地舔了舔她的手,一点都不愿意看李北。
李北抬眸,黑沉的瞳孔投向摸着狗耳朵的手,纤细白皙,脆弱美丽,片刻,无声地跨上台阶走进大厅,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站在二楼的窗前,垂着眼看疏影婆娑下的女孩儿。
蹲在地上,小小的一个,乌黑乖顺的马尾垂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扫来扫去,最后顺着右肩落下去。
确认周围没人了,江莺背着光,眼尾慢慢有些红,手指轻轻地摸着黑子的耳朵,泪珠安静的掉出眼眶,直直地砸在地面,与尘土融合成个小球,慢慢浸湿一片。
不是特别想哭,只是忍不住。
所有的一切一如既往的灰色,就像是四年前,父母离世的那一刻。
江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想起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念的话,她说:“人活一辈子,不会一直顺遂平安,总是会遇到一些失意的事情,但不要因为任何事,停下你该走的道路,不要让任何人妨碍你的人生。”
奶奶离世的那天,对江莺说:“人啊,有时候得学会忍让和平静,忍过去,天就会明堂。”
会明堂的吧。
江莺把人生中美好的事情都过一遍,才平静下来,用指尖撇掉眼尾的泪痕,手背擦净睫毛上沾染的水汽,端起黑子的狗碗走进厨房,打算给人和狗都做点吃的。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江莺对着冰箱上那个模糊的影子,弯着唇笑了笑,鼓励式的连续深呼吸三次,驱赶坏情绪,细白的手握住冰箱门把打开,今天就做一碗妈妈牌的鸡丝拌面吧。
李北站下二楼的窗口没动,裤兜里手机震动几下,来了条短信。
「你把你奶的退休金藏哪了?」
看完短信内容,李北一丝情绪都没有,点开手机号扔进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