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莺刚把鸡丝切好,李北走进来,头发半湿,穿着一件白T恤,上面印着黑字“江北殡仪馆”,外面套了一个蓝白格子棉料衬衫,裤子是她爸的复古蓝微喇裤,一整个就是八十年代小混混港风味。
“我做。”
江莺偏头去细看他,厨房的光很亮,少年的皮肤很白,呈现冷感,讲话的尾音懒恹。
那行,一天了,有人做饭比自己做,更惬意。
江莺放下手里的葱,在水池里洗洗手,斟酌了一下对着拿起刀的李北,说:“那个,我不吃蒜。”
李北切葱的刀法十分熟练,听到她的声音微顿,声音淡淡地说:“还有什么忌口。”
“吃辣,盐味轻,不吃菠菜胡萝卜,”江莺偷觑他一眼,觉得自己有点难养,“不吃内脏,不吃肥肉,不爱甜口,其他没了。”
李北前额发丝过长,遮住些许的眼睛,望来时,依稀可辨出黢黑眸子里的冷寂。
江莺:“……”
她没有那么不好伺候啊!干嘛这么凶。
李北收回视线,低声说:“蔬菜不能挑食。”
“哦。”
江莺不情不愿地离开厨房,没吃过李北的手艺,实在是不知道今晚是愉悦还是难忘。
回到房间,江莺打开灯,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拉开柜子拿出便装。
二楼的窗户开着,她的窗户侧对着,一阵爆炒的香味缓缓升起。
江莺拉开浴室门的手顿了一下,扭头抬眸看去,房檐上是无尽的林间,天空呈现出蓝黑灰,缀着几颗不易察觉的星星,微风一吹,叶子乱晃,似乎云也乱了阵脚。
多久了,这里只有她。
江莺眼有些发烫,白皙的小脸略有落寞,更多的是被压着的开心。
似乎能听到炒铲翻炒的声音,甚至能想象到厨房里少年无表情的脸,眼里都是冷躁,浑身弥漫着对这个世界的反抗,随时都可能说再见的决绝。
江莺想,那天救了李北,在某个角度来说,同时她也救了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
走进浴室,江莺对着一面深色窗帘前,伸手缓慢地拉开,露出一面镜子,手指轻轻推开刘海,右眉上方漫进眉里的地方有道两三厘米的疤痕,指腹轻轻的触碰。眼底的红更浓郁了,仿佛还有铁刃带着火灼烧热划开的痛楚,血糊满了眼睛。
江莺有些崩,用力的拉上窗帘,耳畔回荡着爸妈的交谈声。
“我这边门打不开,从你旁边那个窗户把莺莺送出去,快点,来不及了。”
爆炸声轰然而来,一切都归于零。
江莺脸色苍白,无助又可怜,蹲在地上捂住耳朵,断绝耳鸣的侵蚀。
不知道过去多久,李北看着放在老槐树下桌子上想坨的面,微微蹙眉,片刻,站起来往二楼走,停在江莺的房间门口,轻叩几下。
过了一分钟,门从里拉开,风顺着躲进去。
江莺正在用毛巾擦发尾,小脸被蒸的发红,眼神水粼粼的一片盈着光,认真的又带着点局促地看着李北,低声说:“刚洗着背英语,结果忘了时间,不好意思。”
李北发丝干透,遮了大半眼睛,黑亮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滑过女孩儿细白的脖颈,睨着一滴水顺着她的下颌滚落在肩上没入锁骨。
垂在身侧的手,青筋凸起,微微握了一下松开,李北凑近一步。
江莺怔了一下,擦头发的动作停下,抬起头看他,一片茫然不解。
李北控制在一个礼貌的角度,伸出手,微凉的指尖从她发丝的耳畔上掠过,经起一片混乱。
风一卷,跃过窗,卷起女孩儿身上的馨香。
李北摊开手在江莺面前,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哑:“有个毛毛。”
江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里莫名怯动,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后退半步,迟疑地微微地点头,说:“你先下去,我马上过去。”
李北掩起眸子里的暗,转身离开江莺的房间。
空气里留着淡淡的肥皂香,是少年身上的味道,与她的花香相比,淡得烈。
走下楼,李北背对她坐老槐树下,几片落叶飘下,有了几分诗情画意。
江莺打个颤,李北跟诗情与花意毫无关系。
应该是,暗杀前的宁静。
坐在李北的对面,江莺瞥了眼只露个屁股的黑子,果然没看到它的狗碗。
低头看着碗里的鸡丝与胡萝卜丝混在一起。
“……”
不是很好吃的样子,但好像不能不吃。
江莺抬眼,窥一下李北,用筷子把胡萝卜丝拨开,下一刻微顿。
少年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掀起眼皮,凝在江莺的筷子上。
“……”
有一种鬣狗盯上的阴森感。
江莺没在拨开胡萝卜丝,沉默着咽下去,鸦羽似的睫毛闪闪,平静又诡异的吃完晚餐。
“我洗。”
江莺站起来,端起李北的碗,被骨节分明发凉的手压住腕,不明白的望着他。
李北没看她,只是用手压住她的手腕,声音有点沙哑:“房租。”
江莺瞬间明白,撤开手,放下碗。永远相信,这个世界没有人爱洗碗。
而且,只是客气一下,还好李北是个懂事儿的人。
李北收拾着碗筷走进去,院子里只剩下江莺与无精打采的黑子。
老槐树盘根错节,在这里活了一辈子,粗枝压弯,叶子葱绿,一盏夜灯挂在檐下,风一动,疏影横斜。
江莺没有动,坐在椅子上,抬着头看天。
这个时候的风是除了春时,最温柔的时候,过不了多久就变得猛烈寒冷。
风的味道是青草香,四周的小动物偶尔发出鸣声。
江莺闭上眼,还能听见细柔的风声,树叶的哗啦声。
奶奶说:“春是生,夏是长,秋是灭,冬是等。”
掰开解释,就是她的意思。
等熬过凛冬,在春夜诞生。
等夏日来临,秋夜里眠着。
那么,李北为什么想死呢?是因为熬不过凛冬,还是春夜无法重生。
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江莺掏出来看了一眼,是一条彩信。
那是一张照片,九年级八班,她所在的班级的初中毕业照。她被单裁出来,放大,P图,调成灰色,一排红字:死者江莺。
江莺没表情,没动,又来一条彩信。
这是一张李北拉着她在灯影人流中拦出租车的照片,比较模糊,看不清楚少年的模样,但把她拍的很清楚,认识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江莺提起来的心落下,合上手机,没有牵扯到李北就好。
又坐了一会儿,江莺把手机揣兜里,平静地走到大厅拐进厨房打算给黑子做点狗食。
李北正在擦桌子,听到她的脚步,顿了顿,继续擦。
厨房里没有说话声,却没有人觉得不舒服,反而恰到好处,各自做着手里的事儿,彼此不打扰,让这几年一直死气沉沉的殡仪馆中多了几分人气,最起码江莺不会在觉得夜晚难熬。
在这一刻,一切都很好。
江莺偷看一眼李北,想了想,开口问:“李北,下周六,一二三中和职高有一场篮球比赛,你们学校篮球队今年有换人吗?”
学校在差劲,学生在叛逆,都有一群爱打篮球的少年在操场上肆意挥霍汗水。
所以别看是职高,篮球技术上比一二三中好很多。
借看以往的比赛结果,第一名往往都是职高,要么就是三中,一中一直处于第二名,二中垫底。
李北没有停下收拾垃圾的动作,惜字如金地扔下一句:“不知道,”便提着垃圾袋往外走去。
江莺停住搅拌的勺子,看着李北的背影。
这个人太冷了,像一块菱角分明的玻璃,锋利无比,一碰就血流不止。
而且非常不会聊天。
「张了脸的竹竿,他不爱讲话。」
晚上,江莺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看了半天,台灯下琥珀绿的眸子润亮一片,嘴角噙满笑,自顾自乐了半天才来了困意。
整个周末江莺都没有见到李北,从周六早上起床,她等了一下,没见人,做完早餐去敲门,无人应答,一直到现在周日晚上。
有那么一瞬间,江莺觉得,李北可能是她幻想中的人物,其实并未存在过,只是因为她太过孤单,才会想像出这么一个人。
今晚有点冷,风很凉,江莺披散着头发,发尾顺滑的垂着,身上裹着一个米白色的毛衣开衫,上面绣着小黄花,穿着简单的灰色裤子,脚上套着双黑色袜子,曲着腿缩在老槐树下的椅子上。
餐桌上堆满了课本卷子练习册,屋檐下的夜灯撒了一片光,风吹,本子的薄页发出哗啦响动,随着头顶的槐树叶一起晃。听的江莺有些犯困,仰着头看叶子缝隙里的天空,黢黑无云,一丝光亮都没有。
沉重又静寂的大门忽然被打开,铁皮滚地的声音在夜里响得惊人,江莺蓦地回头,望着那个方向。
少年走得不快不慢,脚步声不吵人,慢吞吞地出现在江莺的视线中,光渡了他满身,卫衣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窥见那一抹冷白的下巴。
渐渐地,江莺发现不对劲,李北走路,左肩明显有些下歪,顺着往下看,好像是小腿受伤了。
李北踏上台阶,比之前慢了一点,微微抬起下巴,发丝下的眼睛注视着江莺。
江莺小脸白净,眼神清澈,与他对视,发现,不只是脚,还有脸上,明显的擦伤,以及被人打的痕迹,颧骨蔓延出的青紫,衬得少年浑身上下戾气横生,眸子的冷光厌恶极了这个世界。
“李北,你怎么了?”
树下女孩儿的声音清亮,尾音软绵,眼里没有冷视、讥笑、可怜,只是关切,干干净净的关心。
李北揣在兜里的手攥紧,停住在原地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