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信以为真
“谁笑了?谁笑了?”林知书发起反攻。
梁嘉聿回头,看见林知书别到另一边的脸。
她今天穿无袖黑色连衣裙,露出细而修长的手臂。肩头很薄,也很圆润。她父亲把她养得很好。
林知书回过头来,看见梁嘉聿在看她。
你知道吗?在此之前,林知书从未和任何同她不是男女朋友关系的男性牵过手。
她并非是喜好拿捏暧昧的人,喜欢与不喜欢,在林知书的心里有清晰的界限。
悲伤当然在瞬间升起,也在瞬间湮灭。
林知书并非悲观主义者,相反,她自认为是实用主义者。如果能偶尔从其中体验过梁嘉聿的情感,就不应该去想这份感受是否是真是假,是否只是他一时兴起,是否会在两年后戛然而止。
林知书的脚步越发大,梁嘉聿也不再放慢速度。
林知书抱住了梁嘉聿的手臂。
微凉的西服面料贴在林知书还在发烫的脸颊上,带来近乎痴迷般的无法自拔。他身上熟悉的古龙香水,林知书从未问过是什么牌子。
她想,只有待在梁嘉聿身边时,她才应该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湎于他。
而在离开梁嘉聿的时间里,她应该忘记他。
婚姻为林知书带来最好的借口,在婚姻之中,她可以无限地靠近梁嘉聿。
而林知书知道,在梁嘉聿身边时,她感到莫大的安全感与依赖。
金瑶已经走了很久了。
上山的路上重新寻回安宁。
林知书已松开梁嘉聿的手,一切恢复平静。没有人需要为刚刚的牵手做注脚,林知书害怕写下与梁嘉聿不一样的答案。
他们上行到设有路障的山顶,原路返回。重新抵达酒店时,已是晚上十点。
他们的房间在同一层,下了电梯后,梁嘉聿先把林知书送回房间。
峭壁上的酒店,林知书的房间被安排在风景最好的几间之一。
客厅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万丈深渊。
林知书在这个夜晚想起父亲。
这个梁嘉聿牵着她的手散步走到山顶的夜晚,这个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个人的夜晚。
林知书想起父亲。
六岁之后,林知书的生命里只有父亲。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原本有发展成不知天高地厚大小姐的趋势。但是父亲对她格外的严厉。
林暮不常夸赞林知书,但是他偶尔喜欢带着林知书出门聚会。
可即使父亲不夸赞,林知书也知道自己有多优秀。
她考全年级第一,她给学校拍宣传片。她是全桌上最会讲话的小姑娘。
偶尔假期,林知书跟着旅游团出国休假。林暮从未一起过。
有时候埋怨父亲太过忙碌忘了自己,有时候想起来自己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
不知是否夜晚太过安静、寂寥,林知书的心脏发出流泪的声音。
她洗完澡,吹完头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在这一刻,也想到梁嘉聿。
他牵起自己手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提出要和自己结婚时又到底是什么的原因。
林知书看不穿梁嘉聿,可她希望梁嘉聿留下来陪着她。
迷迷糊糊中,睡过去又清醒。才发现眼下尽是泪痕。梦里重新见到了父亲,父亲对她说我这里很好,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林知书在梦中看清父亲的脸,他变得像是年轻了一些,发根处是他走时已经斑驳的白发,发尾处却已重新长出新的黑发。林知书背对着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父亲伸手拍拍她后背,笑着问她怎么不回去看他。
林知书说,她搬家了。因为原来的住处不再安全。
父亲说怪不得我没有找到你。
林知书笑得很苦,父亲却没有介意。
他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现在过得很好。
醒来的时候,那种巨大的悲伤并没有随着梦境一起消失。
林知书把脸蒙在被子里失声痛哭。
第二天早上,林知书的眼睛惨不忍睹。
梁嘉聿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问她:“哭了?”
林知书捂住双眼。
梁嘉聿叫她在房间里等一下,他随后从前台借来一副墨镜。
下山时,梁嘉聿没有和金瑶、威廉坐一辆车。
他自己开车,带着林知书下山。
梁嘉聿没再开口问,林知书坐在副驾驶,忍不住再次流下眼泪。
她和梁嘉聿说自己昨晚的那个梦,她说在做梦之前,她没有感到特别的悲伤。她说,梁嘉聿,我觉得是真的。
林知书觉得那个梦是真的。
她从未有过关于人死后头发会从发尾再次长出来的幻想,更不觉得是她的潜意识作祟,叫父亲前来告知她他一切都好。
更何况,父亲说,我找不到你。
林知书说着,眼泪从墨镜下方涌出。
“我根本不会想到搬家这件事,但是我爸爸会,因为他找不到我了。梁嘉聿,是我爸爸回来找我了。”
林知书摘下墨镜失声痛哭,梁嘉聿把车停在路边安全的地方。
他解开两人的安全带,把林知书抱在怀里。
对于失去父亲的阵痛来得迟而剧烈。林暮刚走的时候,林知书悲伤了一周,而后自觉恢复正常。她甚至愧疚,自己的悲伤是否不够。
但是林知书不知道的是,这些痛感并非是在一朝一夕即可消逝的。有些痛苦会埋藏在心脏的角落里,在往后人生的任何一个时刻,以一种利剑穿心的姿态重伤你。
金瑶的车从后超过他们,然后停在梁嘉聿的前方。
她下车,却并未敲响梁嘉聿的车窗。
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已可以看得够清楚。
他把人抱在怀里,以一种警示的目光看向车外的金瑶。
梁嘉聿的意思是,不要过来。
金瑶重新上车,启动离开。
车里威廉还在讨论刚刚的话题,金瑶数次失神。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梁嘉聿的父母异地分居、关系僵持,他曾在她家长久借住。
你知道吗?和梁嘉聿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像是一种慢性自杀。无论金瑶做出如何的举动,都很难在梁嘉聿平淡、乏味的心里荡起任何波澜。
又或者说,她的每一个行为动机都在梁嘉聿认可的日常事件之中。
她一个从小接受精英教育、自命不凡的女人,如果做得到像林知书一样“不要脸面”。
可梁嘉聿这样薄情的人,却又从未对不起过金瑶。即使多年后他早已离开金家,梁嘉聿也没有忘记金瑶母亲如何照料他的恩情。
他对金瑶很好。
Chole记得金瑶每个重要的日子,梁嘉聿几乎从未缺席。名贵礼物、合适陪伴,梁嘉聿给出“回报”的标准答案。
金瑶深陷其中,以为那是爱情。
却得到梁嘉聿的明确拒绝。
她不甘心,甚至为了激他送出订婚请帖。
谁知梁嘉聿不仅当真,准备了丰厚礼物,还准时出现在订婚现场。
那里当然没有其他人,金瑶第一次歇斯底里哭着对梁嘉聿发火。
我爱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那天她朝他发火,将他误伤。梁嘉聿从头到尾没有指责她一句。但他不会爱她。
梁嘉聿就是那样的人,他可以因为年少时的一段恩情对金家履行永远不会敷衍的“回报”,但也决不会弄混感激与爱情的分界线。
无法指责、无法苛求,像是到头来是自己的错,错在自己求得太多。
但是金瑶已不会愚蠢到像从前一样无能为力地流泪,争吵过后不久,他们在伦敦再次见面。
梁嘉聿表现得像是他们之前从未发生过不快,又或者,他是根本不在意。
他们认识数年,重新变成好友。
同父异母的弟弟金鸣前段时间回国创业,金瑶找了借口回国。她知道梁嘉聿也回了国,她也知道,他在国内同那个叫林知书的女人结婚了。
宴会时,他说那是他的朋友。
金瑶的心里笑得很大声。
你看,梁嘉聿就是这样叫人拿捏不到错处的人。他即使养女人,也叫她先嫁给他。
而他本人清楚得很,这张国内的结婚证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但对林知书来说,便是天大的恩赐。
金瑶想,这或许也是自己反复爱上梁嘉聿的缘故。
薄情人倾身,叫痴情人信以为真。
周日下午,金瑶同弟弟金鸣碰面。金鸣是父亲二婚得来的儿子,姐弟两人情感并不深厚。
但是金鸣倒是对梁嘉聿崇拜得很,住伦敦时,三人经常一起吃饭。
金瑶参观了金鸣在南市开的科技公司,员工还没几人,超大面积的办公楼顶层已经租下。内里装饰毫不含糊,金鸣把这当艺术画廊来装。
两人见面没什么深刻的话题,表面寒暄几句,金瑶抛出自己来的目的,叫金鸣约梁嘉聿晚上吃饭。
金鸣没眼力见得很,反问她自己怎么不约。
金瑶冷笑两声,说他公司太过骄奢淫逸,她觉得有必要跟父亲通个电话。
纨绔子弟创业难免多花钱,金鸣见势不妙,拨通了梁嘉聿的电话。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梁嘉聿正在家里。金鸣狗腿子上身,主动提出开车去接他。
梁嘉聿正巧也许久未见金鸣,应了下来。
离开前,陈阿姨正在准备晚餐。梁嘉聿让她告诉林知书,晚上回来不用等自己吃饭。
而此刻林知书正在学校里和吴卓还有其他师兄一起开会。她昨天从万鹏那里打探来的消息,激起了大家的兴趣。
周日一大早林知书就收拾书包去了学校,但她和梁嘉聿保证,晚上六点一定回来吃饭补偿他。
开会讨论到晚上五点,林知书开始频繁看手机时间。吴卓问她晚上要不要跟大家一起吃饭。
“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中式甜品店,里面卖很多酥,我听说有一个西湖龙井酥,特别有名。”吴卓问林知书,“如果你想,一会我们出去吃饭时可以买点。”
林知书刚想拒绝,却又问:“什么西湖龙井酥?”
吴卓以为她来了兴趣,又介绍道:“就是外面是一层层很脆的酥皮,入口即化,里面是淡淡龙井茶味的内陷。不十分甜,但是很好吃,有回甘。吃一个不长胖的。”
林知书眨了眨眼睛:“听起来很不错啊。”
吴卓笑着点头。
“能不能把具体地址发给我?”
吴卓笑容凝固。
会议在五点半左右才结束,林知书收了书包匆匆忙忙就往外跑。
甜品店的位置并不近,但又没有远到需要坐公交。林知书想买给梁嘉聿尝尝,他常年在国外生活,未必吃过这样中国特色的小吃。也当作对昨天的感谢。
一路狂奔,林知书在甜品店门口排起队。
五点四十五,林知书买到一盒西湖龙井酥。
路边拦了出租车,林知书小心翼翼地捧着酥盒坐进去。
周末下午,路段难免拥堵。林知书担心梁嘉聿在家里等,以为她不回去了,于是拿出手机给梁嘉聿发消息。
第一条消息是这个酥盒的照片。
林知书:你一定没吃过这个。
梁嘉聿并未回来消息,或许手机并不在身边。
林知书:我可能要晚一点到家,这边堵车了。不好意思,去买酥耽误了一点时间。
梁嘉聿仍旧没有回复消息,林知书也不恼,反而有些自得其乐,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知书:陈阿姨做了什么晚饭?我肚子好饿,今晚我要吃三碗米饭!
林知书:我朋友说这个酥不甜,你可以尝尝。
林知书:我快到东川路了,马上到家。
林知书:马上你就可以迟到超级无敌好吃的西湖龙井酥了!
林知书:我下车啦!
林知书:梁嘉聿,我先不给你发消息了,现在在走路了。
林知书:我到家啦!!!
梁嘉聿的手机一直在响,金瑶给他按了静音。
金鸣拉着梁嘉聿在阳台外面抽烟,金瑶也走过去,同他们一起惬意地聊天。
服务员推开门,开始走菜。大家返回包厢。
梁嘉聿看见手机上跳出的十几条信息。
金瑶开口问他今天要不要喝点白酒,梁嘉聿看着她,迟迟没有开口。
消息停止在:我到家啦!!!
林知书发来三个感叹号。
西湖龙井酥放在冰箱里,陈阿姨问林知书今晚吃多少米饭,她去盛。
“半碗吧,”林知书说,“我不饿。”
餐厅里只有陈阿姨的说话声,她说今天炖了红枣参鸡汤,叫林知书多喝一点。
林知书说:“好。”
米饭递到林知书的面前,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声音。
林知书没有动,看见梁嘉聿走到餐厅。
她甚至笑起来,问梁嘉聿时不时有东西忘记拿了?
梁嘉聿说:“是。”
林知书再坚强,也还没修炼成铜墙铁壁。心脏发出噗噗液体涌动的声音,像是在流血。
“那你快去拿吧。”林知书说。
梁嘉聿环顾了一下四周,问她:“我的酥呢?”
林知书一愣,她说:“什么酥?”
“西湖龙井酥。”
陈阿姨开口说在冰箱。
梁嘉聿走近冰箱,看到里面放着的酥盒。
他取了出来,林知书又笑:“对,送给你的。你拿走吧。是要带给朋友吗?里面有六个,应该够分。”
梁嘉聿看着她:“你自己不尝尝吗?”
林知书摇头:“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我和陈阿姨说了,今晚不回来吃饭。”梁嘉聿说。
“我知道啊,”林知书回道,“我也没等你的,我这不就是在吃了嘛。”
梁嘉聿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林知书眼眶不自觉撑圆:“你怎么……你不走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走。”梁嘉聿请陈阿姨也帮他盛饭。
林知书双唇紧抿,胸口涌出大量暖而热的酸涌。
“……为什么?”
梁嘉聿拆了一个酥,寻了个空盘子放上,推到林知书的面前。
“我怕我不回来,有人今晚吃不到西湖龙井酥,要吃空心巧克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