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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租住的地方属于老城区,距离我们经常活动的新城大约有十几二十分钟车程。
这里小巷错综复杂,幽深僻静,虽然称不上是世外桃花源,但也是养老的上佳场所。邻居们大多是退休老头老太,而且由于近年来新城建设加速,大部分年轻人赚了钱都去那边买房,所以老城区空房子很多。
郑岩前一阵子一直见不到人,回了东北老家。和大伟一起来的郭浩在这边晃荡了一段时日,觉得外面的世界固然精彩,然而也太他妈可怕,孙鹏才来了没多久就变成了杀人犯,而曹建刚被扔进去估计也是要判刑的,只剩大伟依旧逍遥,可也是居无定所囊中羞涩,于是郭浩心灰意冷,出来的时候带了满满一肚子豪情壮志,不觉间早已随着马桶里面的水不知所踪。于是提出想回老家,正巧郑岩也打算回去办事,就一同登上北上列车。
郑岩的妈是地道东北人,近年来身体不太好,老家那边的医疗条件比较差,郑岩这两年赚了些钱,就打算把二老接到身边,一来看病,二来也让郑岩爹落叶归根。
郑岩回到老家,劝说父母南下,二老欣然同意。郑岩爹离家二十几年,如今得以归巢,十分兴奋,但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和郑岩的大伯住得太近。
郑岩的大伯对郑岩尽管有着几年的养育之恩,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不好管教过严,导致郑岩踏入江湖,一度还曾经入狱。郑岩爹认为自己的大哥没有尽到责任,极度不满。
郑岩只得答应下来,在老城区为二老租了房子,就在我住的地方隔壁。
郑岩一家团聚,可喜可贺。郑岩带了二飞、耗子、大军等几个兄弟为父母摆酒接风,大虎也赶过来带了红包,还代史跃、二斌、韩强、佟健等人送上一份心意。我因为在家养伤,又不能喝酒,就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酒席散后,郑岩带爹妈回到家里。我架着拐杖跳过去露一面,以示礼貌。
郑岩说,你在这边住着,没事就多过来走走,帮我照顾着一点。我说我知道。
郑岩妈对我说,你既然住这边,以后每天来咱家里吃饭,千万不要客气。
我笑着点头。
郑岩爹个子不高,留一把山羊胡,精瘦嶙峋,一双小眼睛咄咄逼人,看着我的腿,问,小崽子,怎么搞得。
我说,跟人家干了一架,挂了彩。
郑岩爹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啪的一章击在我肩膀。我吓一跳,差点摔倒椅子下面。
郑岩爹哼一声,说,怂货。挨一刀就这样吗?说着拎起我的拐杖,说,弄这个破玩意做什么?扔掉!
我无语。郑岩站在后面朝我摆手,示意不要反驳。
郑岩爹说,想当年我们干仗,断手断脚都有,只要能站起来,那就没什么可说的,继续干他姥姥的。
我好奇,问,您当年,是在东北,还是在咱们这边啊?
郑岩爹点燃一支烟,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说,老子走到哪不干仗?不过要说起干的比较凶,还是我插队之前,在咱们这边石板桥那一次。那天……
郑岩手机响起,郑岩掏出来看一下,说,爸,你们慢慢聊着,我有事情得走了。
说完也不等郑岩爹回应,带着二飞等几个人逃出院子。大伟对郑岩爹说,那个啥,姑父,我们先走了。
郑岩爹眼皮也不抬,只是哼了一声,继续对我说。石板桥那一次,我们两边的造反派加在一起少说也来了四五百人——造反派你懂吧?就是红卫兵!都是保卫毛主席的,但是我们两边的指挥部都觉得对方是保皇派,开始还文斗,贴大字报什么的。后来,妈的,越闹越凶,就带了家伙干起来。
郑岩爹抽一口烟,喝一口茶,伸出两只手指敲敲桌子——郑岩妈赶忙上前把茶杯里面的热水加满,又递给我一杯茶,回卧室休息去了。看着郑岩爹威风凛凛的神态,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老混蛋。
老混蛋定一定神,继续说:他妈的。那种场面,你们这些在街上打打小架的崽子一辈子也不会见到。两边的人,桥西一拨,桥东一拨,隔着桥备战。几台解放卡车运来砖头子,堆起来像山一样,砍刀长矛,木棍钉了钉子做成狼牙棒,工兵锹折叠起来放在军挎包里面——听说外地还有红卫兵武斗开枪的,我们这里没有,我们这里就是他妈的刀子棍子。
两边指挥部的司令一声口号,几百人卷在一起。桥上,桥下,到处都是人。铺天盖地啊妈的。砖头子飞起来,天上密密麻麻,像是闹蝗灾一样。你见过这样的吗?
我摇摇头。
老滚蛋得意起来,说:你想也想不出!那一架干下来,打死的就十几个,残废的那都数不过来。
我忙问,您呢?
老混蛋说,我拎了大环刀,砍翻了好几个。后来他妈的不知道是谁在我后面,一棒子打在我头上。我被几个人从桥上扔了下去,又有人跳下来,骑在我身上用鹅卵石砸。生生砸晕了过去,到现在,还经常头疼。
我肃然起敬,说,还是您老年轻的时候勇猛。
老混蛋说,那也没什么。说起惨,就是到了北大荒建设兵团之后。天寒地冻的,每天干活儿,放树,开荒,种田。那土地都是冻住的,镐头根本砸不开,一天下来累得浑身散架,总有想不开的知青逃跑,自杀的也有。
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撒尿。他妈的东北你去过没有?
我摇头。
老滚蛋说,冷!尿还没到地上就冻成了冰!我们住的窝棚,大通铺。我到爬起来推开门,一下子就撞到一个人。他妈的,老子管他是谁,从腰带上拔出刀子就捅。
我愕然——郑岩随身带刀,这我是知道的。郑岩的爹,连半夜撒尿都带刀,看来老混蛋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人,论起勇猛和不可理喻,确实不如前辈们。
老混蛋继续说,你知道我心里害怕,这一刀用了多大力?扎不进去!为什么?人冻住了!他妈的,是个知青熬不住上吊在门口了。人早就冻得邦邦硬。
我对这个干瘦矮小的老家伙充满好奇,又是恭维又是溜须,惹得老滚蛋十分开心,一个下午喋喋不休,对我讲述风云历史。
到了傍晚,老混蛋依然意犹未尽,对我说,你出去问问这市里面上了年纪的混混,我郑长生是什么样的!要不是替了我大哥去插队,他现在能住楼房开汽车?哼。结果我把儿子交给他,他就管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年郑岩惹事,警察抓他,他宁愿坐牢也不敢回东北。为什么?
这要是给我知道,他丢了老子的人,妈的不用警察。老子一刀就砍了他。没学好也没什么,坐牢,当兵,都是一个道理的,都能锻炼人!可是你们既然年纪大了,就不要总是吃吃喝喝弄一些没用的玩意。做出点事情来,不要惹是生非。可是,如果有人欺负你们,他妈的。
不许丢人!只要有口气,就不能怂,你懂不懂。
我忙不迭点头。
老混蛋满意的捋一捋山羊胡,说郑岩妈!你去做饭!又一指我说,你留下一起吃!咱们喝一点。
我彻底被郑岩的爹征服了。我觉得,如果李志勇没有被枪毙,活到了今天,一定能成为老混蛋的知己。
之后的日子,我不再需要每天输液挂水,但依然会不时打电话给苏楠,装着问一些养伤期间的注意事项之类,苏楠也不点破,总是热心指点,有时候还会亲自莅临指导,和我闲扯。
再无聊的时候,我就买了酒菜,跑到老混蛋家里听故事。老混蛋难得有了听众,把我纳入脑残粉行列,总是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不觉间,日子过得飞快。我腿伤基本已无大碍,正准备回到江湖上走走,大虎过来找我,说郑岩那边又不安分了,惹下了不小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