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嬷嬷带了宫医快步来千机殿时,天色几近擦黑了。乐谙方才睡醒,口中呜呜几声,随即翻了个身。
内侍掀了门帘,扶修漫步进来,看着一笑。在远处便唤道:“可醒醒了,睡到晚上了。”
这般渴睡,当作婴孩养着也是合适。
今日来的宫医名为王儒,祖辈上起便住在妖王都,并非妖类,而是凡人。现下妖王都的凡人不多,祖辈上有些渊源的才居住于此。王儒祖上做已何为,早已经追溯不来了,宫医阁的历书上也无甚记载。原是要查的,因着王儒凡人的关系,祖辈去得快极,实在不好查,最后也便罢了。
王儒青年之姿,眉目深邃,年纪二十出头。着了宫医阁的官服,湛青色的袍服直显腰身清瘦,予人清风霁月之感,
乐谙那身似蛇又似龙的小尾一直没能化形,请了宫医来也是正好查查缘由。
扶修前头唤了她几声,尚嬷嬷紧着去扶起乐谙。她那起床气像是随了主人,哼哼唧唧了半晌也没能坐起来。眼神迷离万分,还是十分的渴睡。
微不可闻,他叹了声气。
“不必叫醒了,开始诊脉罢。”妖帝发了话,王儒领了命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诊治的物件儿。
医者的手指与常人不同,执针的几指骨节分明老茧满布。将睡梦中小儿的细腕子放置在软锦垫上,王儒再便取出一方绢布轻盖在其上,伸出两指细细搭脉。
把了约莫一刻钟,王儒收起自己的物件儿,按序摆回药箱里。
尚嬷嬷关切问道:“她如何了?身子可还好?”
王儒收了东西,正色道:“不大好。”
他自认对灵兽的了解所知不少。平常人家得一匹灵兽很是不易,是以对于灵兽是否康健也是十分在意。灵兽化形之难已经是周知的事了,可像这样的极品灵兽,又怎会出现如此之症,实在太不应该。
王儒大着胆子,以手去碰了碰乐谙的小尾。几次下来都无甚反应不说,最后一遭他使了劲儿去扭了扭她的尾尖儿,还是如此。
像是毫无知觉一般?
王儒方才一系列的动作落在妖帝眼中,手脚有些急躁。
“朕的灵兽究竟如何了?”
暖阁静谧的惊人,王儒思索了片刻,知晓此刻无法相瞒,直言道:“陛下的灵兽像是先天便有不足。据臣所诊,此灵兽该是出生便由浓厚的灵气将养着的,中途不知出了何等变故,断了将养的灵气......”
王儒视线落于妖帝掌心那处,接着说道:“陛下可曾用血脉喂养她。她这先天不足之症,下身尾巴很难会有知觉,若真无别人帮衬,怕是挨不到现在。”
扶修眼底深沉,此刻连神色也瞧不分明了。
他原只是以为她现在这般症状,是那小宫女一时不查将她摔了的遗症,却不想是这样的缘由。自己那时还心道,作为一颗难得的灵蛋,如此之脆,摔一摔就伤了根本。
他沉声问:“朕要她的身子痊愈,自此康健。可有救助之法?”
先天之症,那是简简单单便能根治的......
王儒摇了头,下跪拱手,“臣下直言了,小主子这先天之症恐难根治。陛下不如去她的来处问上一问,找到根由,对症下药。借着有助益的法器辅之,许能有成效。”
跪了许久,妖帝像是失语,一言未发。王儒自盯着自己青色袍服看着。
今朝的妖帝还会为了一只无关痛痒的灵兽有些微的歉疚。以自己父亲的话,这位妖帝陛下还未真正长大。
王儒得了妖帝的赏赐回了宫医阁。之后妖帝也没有多余之言,只吩咐那位宫里的尚嬷嬷同他交代了几句。
这倒是让他看不清楚上位者的心思了。
尚嬷嬷所言都是官话,与他言说,请他回去务必对此事上心,若寻得好的法子,立刻来报。
食君禄,分君忧,不必尚嬷嬷说他也会照做。即便那位小主子的症候,早不是医者可治的范畴。
*
迟些,尚嬷嬷抱了乐谙回了响秋殿待着。
小孩子睡饱了便起来闹,像极了响秋殿的小霸王。
因着先前对乐谙出格之举,幸微不出所料得了一顿骂,罚了三月的俸禄。法不责众,尔冬她们倒显得无辜了,未得什么惩戒。
幸微心大,不觉有什么不妥。是她亲手所摸,罚便罚了也是应该的。
寻来的两位“奶娘”,皆是生养过的“老人”了,尚嬷嬷寻这两位花了不少心思。
暖阁中宫医王儒的话,她一字不落的听到了。除去妖帝陛下那眼下泛出来的寒意,让她心惊外,就是乐谙那小娃子半残的身子骨实在可惜。尚嬷嬷缓了缓心神,道:“你们往后便在此伺候小主子起居饮食,陛下不会亏待你们的。”
二人脸上堆着笑,快快应着“好”。
天下五界之中,谁人也不会同钱财过不去的,她也只盼着二人可对乐谙上心些。
*
二人之中一人姓崔,一人姓江,响秋殿的人便称其为崔姨与江姨。响秋殿华贵非常,就连地上铺的软毯子都比寻常人家的锦被来得温软。
来此当差自然是十分开心之事。
崔姨第一次抱了乐谙在怀中,小娃娃扭了扭身子,软塌塌的一副样子。与自家那些孩子们相比,不甚活泼。
尚嬷嬷先前为乐谙预备着的偏殿已整理好了,崔姨一路哄着乐谙过去。怀中的这位小主子,总不能一直与妖帝陛下住在一处的,另外安排住处也是迟早的事。
偏殿是依着小孩子的喜好布置的,房中色彩鲜亮,布置之间尽显童趣。小主子还算听话,除了刚刚背抱起时不适应的几番扭捏,其余的大闹还真一个都没有。
不愧是尚嬷嬷费了心寻来的人,刚放下乐谙在榻上,崔姨与江姨立马发现了不对之处。
薄毯子之下小主子的短尾看似能动能甩,实际并无气力。小主子在软榻上爬的那几步,使了极大的力气,瞧着好不艰难。
未有多时,她额间便有了易见薄汗。
这样说来,似极了一个活生生的瘫子......
崔姨与江姨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自处。
“这,小主子这是怎么了?”崔姨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乐谙的近况又怕疏忽了她身子的情况,恐担了罪责。
旁人难求的好差事,可别变成烫手山芋才好呀!
榻上的乐谙,忽得出了声,疑问道:“陛下呢?”
她自醒来就没见到自家陛下,但分明睡梦中还听见陛下同她说话来着。尚嬷嬷抱她回去的一路,轻声细语在她怀里说了不少慰藉的言话。
她听的不是很明白,还想去问问陛下。
崔姨一怔。小主子竟是会说话的!自己方才还以为她心智也会有些不足,怕是不会言语。
“回小主子的话,陛下在何处老奴不知啊。”说到底,她们二人不过充当了这位主子的奶娘进的宫,陛下去了哪里,她们如何能知晓呢。
乐谙翻了个身,换了姿势。
“小主子?是在唤谙谙吗?”
江姨笑了,语气亲切:“正是呢,小主子。陛下疼您,特派了我们二人贴身伺候着。”
她那圆眼眨巴了几下。是陛下派来的人啊,来伺候自己的?
“谙谙不用人伺候的,谙谙想要陛下。”
陛下疼她,为什么不自己过来看她呢?先前自己明明睡在他怀中的,怎的醒来就不是他了呢......
是嫌她睡得太久了么。
那往后她少睡一些,陛下会否再疼她一些,自己来陪她呢。
......
崔、江二人犯了难。
小主子瓮声瓮气的“要陛下”,她们是何等身份,上哪里给她寻一个陛下去!
许是乐谙一张小脸,太过容易让人心生恻隐了。崔姨瞧着久了,虽是一直哄着她,也觉得心疼。
请她们来的嬷嬷并未告知她们乐谙的身份。她们也曾猜过几次,这小主子的身份,一直也没猜出个靠谱的结果。
左右不该逾越规矩,好好伺候就是了。
崔姨无奈,为着转移乐谙的注意,便又道:“小主子往后就住在这里了,老奴会尽心伺候的。小主子要什么,只管同老奴说。”
本是想让她放下戒备,信任她们。
可谁想,乐谙还是只道:“要陛下。”
她没有脚,走不了路。若是能走,她早早就要去找陛下的,哪会在这里等着呢。她其实也知晓自己生□□哭,泪珠子要滚时便能滚下来。
伤怀是那般容易的事啊,现下她也是十分难过的。
不过,不愿意哭了。
小孩子的年纪,小孩子的心性。乐谙心中的念头不多,只一个罢了。她那眼泪啊,唯有在陛下面前哭,才会得他的心疼。别人的心疼,她不是很想要。
“您叫崔姨么?”乐谙咬牙忍了别的心思,破天荒的开金口问了句。
崔姨大喜,连连称是。
小主子还是将她方才的话听见去了几句的。这不!还是记住了她的名字。自己自顾自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总算没有白说。
江姨瘪了瘪嘴,吃了味。
“我,我想走路,崔姨能抱我下去么?”她将声音放得极低,像犯了无比大的过错。
二人噎住了,半晌也未应她的话。
小主子连双腿都没有,如何能下地走路......
还是江姨深深叹了气,附在崔姨耳旁,压低了声音说:“这小主子分明就是个瘫子,下地走路如何使得呢。”
千万不可应了她的话。
崔姨攥了衣角,起身跑了出来,“我去寻陛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