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动身次夜。妖帝于斐安亭摆了六桌子菜肴糕点果脯蜜饯,置红烛灯纸竹条若干,放于亭中。
妖王宫的时节,入夜有风,天微凉。梧桐始落叶,有些深秋之景的意味。
妖帝午时起,便着手布置起斐安亭这处高阁亭台。斐安亭后靠宗沧洞背,前有护城之河经久而流。离妖王都禁地宗沧洞口不远,少有人至。
最广为人知有关斐安亭之事,便是数百年前,妖界先帝后的定情之所。
彼时,妖帝胥商相助于天界,后求娶天界二公主齐婵为后。二公主下嫁那日,妖界的红幡子挂了满城,家家红烛,满堂欢歌。
新婚之夜,妖帝胥商倒是个稀奇的脑子,带了凤冠霞帔,一身红妆的二公主登上这宗沧山阁,于这斐安亭待上了大半夜。
齐婵到这妖界的第一夜,自个儿在响秋殿新房中端端正正坐了许久,等着后头的事儿。
这床上的花生红枣坐着十分硌人,不过还在屁股还未做暖,妖帝胥淳便一身大红喜服进了寝殿。
胥商手心正微微渗着虚汗,是为紧张。这生平第一次娶妻,费了这样大的劲儿,为的是一见倾心的恍惚心动之感。
南天门外的初见,她不过对那放牛小童莞尔一笑,降下一朵闲云来铺上了一条旁的路,帮衬了小童一把。对他而言,便就是一眼倾心的开始,而后一切便就顺着为她而去的方向走了。
许是抱得美人归的感觉太过不真实了些,胥淳这一路过来,都觉恍恍惚惚,懵然如梦,手心的微汗是为紧张所致。
寝殿之内,他与她便就只隔了一纸珠帘与那一副正红盖头。
胥商定了心神,淡定道:“都先下去罢,今夜无需你们伺候了。”
那时尚鲁二位也在,是刚由宫室选出派来响秋殿伺候新后的。几人那惊诧都难掩饰住,哪有妖帝成婚,当晚不要人伺候的?
那么晚间有事,亦或是要叫水,可不都没人伺候了么。外间传言,和她们自个儿瞧着妖帝都是顶在意这位新后的,难不成竟预备着空渡了今晚......
犹豫了些许时候,又听妖帝重复了句,“下去,没有朕的吩咐不许回来。”
这般,再这样有疑惑也再不敢多留了。尚嬷嬷这时心头多少是忧心这这位新后的性子,妖帝是个狠戾乖张的,对人对事可都是那副要死人的模样。新后的性子若是不好相与些,气性大些,怕是往后的日子不大好过。
齐婵与尚鲁嬷嬷的缘分便就自此开始了。
走时,尚嬷嬷实是忧心,这便大着胆子站起身子,往新后那头,隔了盖头,轻道了句:“娘娘今夜多担待些,陛下不是坏人。”
鲁嬷嬷正巧也是同一番的想法,这会儿将随身的一块锦帕子塞进了新后白嫩小手里。
齐婵在盖头之下先是微怔,后头不由升起些不同寻常的温暖来。正值众人弓着身子退下,齐婵有了反应之后,她们倒已经随着走远了。
齐婵弯了唇角,存了淡笑,无声启唇,“多谢。”
......
胥商眼皮也未抬,只做未曾瞧见,待其余人都退下了,径自掀起珠帘朝她走近。
婚俗是自古传下来的,五界皆同。女儿家的盖头,须得由自家夫君亲手掀了,瞧见女子婚时红妆的烂漫模样,由此才算做真正放名分夫妇。
胥商手中的秤杆子倒也不重,却需他定定拿着,用上周身最好的气力。
红烛正当泣泪,此刻月色半掩,圆月与云层缠的不可开交,戏耍着彼此,却也散着满天满地不可辜负的绵绵情思。
盖头上绣了金丝凤凰有二,烛光相映下光亮耀眼。
天帝唯有二女,并无子嗣。是以二位公主皆是娇养长大的,齐婵出嫁时,天界摆出的阵势大到离谱。九重天上始,二九织云彩凤护着送到妖界王都,前头坐镇是神君解霄,同行便是长公主齐嫱。喜轿之雍容,红装喜服之华贵,也是难想。
如珠如宝护着过来的女子,到了他的妖王宫,也是得做这顶尊贵的人不是。
秤杆子挑起盖头,胥商再一使力,二者皆是往后抛了,落在龙凤相交的红色喜被上。
双目相交,他便仿似又回到了那日,成了个没见过女人一般的愣头小子。这般瞧着她一双勾人眉目,半点也移不开眼。
她不若那日头,不可直视之。倒似这半明半寐的月色,咋一眼瞧平常的很,再一眼看,其间美景是谓天然,是谓何处都无有的珍宝。
齐婵这倒不是第一次见他了。今时难免觉着不同,单从他这与自己相同喜袍上看,便觉着面上发热,羞怯非常。
此夜红唇艳丽,她轻唤了他第一声,“陛下......”
胥商偏了偏薄唇,笑得开怀。
“嗯......婵儿,朕往后可能这样唤你?”
她自是羞的垂眸,躲了视线,娇娇的道:“可的。”
都是夫妻了,往后这闺名该当只有他一人可唤的。
胥商心间似炸开了花儿一般,端了桌案上两盏银制酒杯,酒杯两端红线相缠。一杯送予齐婵手上,一杯是予自己。
“那,婵儿同为夫饮下这杯合衾酒罢。”胥商笑道,眼中笑出点点星色。
......
合卺酒后,胥商便扶了齐婵褪下繁重的凤冠,解了外头那几件金丝披挂。自柜上取下一正红色大氅予她披上了。
“为夫想带婵儿去一处儿地方,婵儿可允为夫?”
据闻妖帝胥商乃是一狠戾绝伦的主儿,这话间的温柔歉疚,倒是没有同传闻有半点相像之处。齐婵心道。
“好,臣妾随陛下同去。”
......
而后去的那处儿精妙地方便是斐安亭了。
宗沧山山势颇高,念了个诀便可完成的事儿,胥商带她上去未费多大的气力。
夜间披上了这层大氅,她倒也不觉得身凉了。都言妖王宫设计精巧举世无双,当真不错。山山之间隔几湾大小相间的河流。身在斐安亭这地方,全是可望见的。
齐婵也没真的觉着胥商待他来此是否轻谩了自个儿的新婚之夜。相较下来,她倒是更为关心这妖帝将她带了此处,是为何事。
这朝的月色总算可看得明了了。
小半边儿隐藏了浮云当中,其余的散出月华无数,照着照着山川河流妖王都,镀上一层银色的朦朦好物,缥缈中自有实在。
齐婵瞧了许久,也未开口问。
这回还是胥商先沉不住的性子。
侧身看了齐婵,他道:“婵儿可知为夫为何带你来此么?”
齐婵道:“臣妾不知。”
她可不吃这胡乱猜测的苦果。既说了不知,也就等着他自行开口了。
妖帝胥商默了声,似又沉沉思考着下头要言之事。
又怕齐婵等得久了,生了躁意,方道:“朕,朕是要带你来瞧瞧这出的风景.....”
“这处风景无二,可望见这妖王都的山山水水,亦瞧见这妖王都妖王宫的万家灯火。”
齐婵颔首,笑得菀菀。
显然还是不知他言语中意。
胥商抿了薄唇,硬着头皮又道:“婵儿,可愿意往后同朕,同朕夫妻相持,恩爱相互......一起守着这眼下的万千好物与灯火?”
他这性子是改不掉了,练这沉静了这样多年,遇着她终是有些浮躁。
他这辈子遇见的,就想着共度余生的人,就是她齐婵。不论此前是何因由,她已经嫁予自己为后。
有些心意,他极其迫切的想要明白。
齐婵双目柔得似水,只盯着斐安亭下妖王都的方向瞧,一时间静谧非常,独独有风声轻掠而过。
胥商这便不安起来,又道:“朕是,朕是真心实意爱慕你,亦是尊重与爱护你的。婵儿你若愿意,便同朕去后头的宗沧洞,拜见先帝后。往后,你我夫妻同心,我定爱你永世,绝不相负!”
......
成亲这一日,她便得了男人有关永世的诺言。
说不动容是假的。那瞬啊,她便真的将一颗心都暗自的送了出去,扯了他衣角。
“婵儿,愿同夫君去的。”
那时候,风登时大了许多,吹起他的发穗子飘得开心。胥商将她一双小手握得极紧,良久也不愿放开。
这样狠戾肆意,乖张难御的妖帝,真真笑的似个憨气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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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斐安亭的定情之说。与扶修今日前来的布置有莫大联系。
乐谙不日便要动身去人界避祸,在此之前,他总要将满腹的话同她一一说个明白。
今夜便不去管那些个劳什子郡阁的事儿,也不理两派相争到底偏了哪处。此处山高,应是无人会扰,他可与她好好在一处待着。
候着她来的这些个时刻,扶修倒生出些养大了女儿,明日便要出阁的荒诞之感。
几下的苦笑,掩去些许东西。
他是心知自己为何这般的。想到后头的那些个日子,她不在妖王宫的日子,身旁又将变回从前那“萧索寂寥”的潦草模样了。
他怕是睡觉都难有安稳的。
这般,他是舍不得,当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