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大四开学后的秋季比往年来得早了些,广州气温受一轮南下的冷空气影响,刚有凉爽趋势,祝蔚却被迫暂离。
“别恨他,好好实习,学到本领才是目的。”
来之前祝蔚听她妈翻来覆去说了很多,但核心内容只有这一句,搭配那张常年阴郁的脸,却又在要求祝蔚做什么的时候努力挤出一丝笑。
被迫总是很难看......
祝蔚记忆里对亲爸没什么印象,当年赵敬淳离家的时候她刚三岁,抛妻弃女属于道德层面,警察管不了,所以赵敬淳走得义无反顾,谁也拦不住他。
之后祝蔚她妈自杀两次未成就把姓给她改了,从老家搬到哈尔滨。
本以为过去的终究会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那个人将永远活在祝女士一辈子的怨怼之中,但有一天他突然和家里联系,祝蔚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她高考放榜的日子,自那之后赵敬淳通过别人开始往家里寄钱,一年一次,一次二十万。
钱不能赎所有的罪,却能缓解祝蔚她妈的心结,三年下来,祝女士话里话外不再那么记恨赵敬淳,甚至同意了他的提议,让祝蔚到他公司实习。
那一刻祝蔚忽然明白,原来很多孩子身上的标签,只是父母一时冲动的产物罢了,而她的出生,掺杂了比冲动更复杂的东西。
实习的事最后祝蔚妥协收尾,有些人不适合当妈妈,恰巧祝女士就属于这类人,所以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
走出机舱,一股清凉的空气穿透身体,祝蔚不禁打了个冷颤,她掏出手机,关掉飞行模式,马上一个陌生来电打进来。
对话简短,联系她的人自称“阿宇”,是赵敬淳下属。
拿完行李,祝蔚在出口一眼望见手持洋桔梗的男人,花朵后面是张成熟干净的脸,单眼皮远眺,在人群中搜索目标。
“洋桔梗”是碰头暗号,他在电话里说:“我拿着一束绿色的花,你出来就能看到我。”
洋桔梗在人影攒动的到达大厅像捧清澈的露珠洒向祝蔚,她竟有一瞬的错觉,她不是来寻亲的,而是赴一场阔别已久的异地恋约会。
阿宇把花放下,从接机人群中走出来,和她汇合。
“祝蔚是吗?”
方才的错觉转瞬消失,祝蔚打量眼前人,从脚到头,他个子很高,穿着一套藏蓝色西服,黑色衬衫,上衣搭在小臂上,身材挺立笔直。
其实就算没有花,他出众的身高也一目了然。
祝蔚点点头,“我是。”
洋桔梗递到面前,衣服转手穿上。
不带一丝情感的传递,连假笑都吝啬。
“谢谢。”花接过去,祝蔚用胳膊粗鲁一夹,和阿宇的不带情感相比有点以礼还礼的意思。
祝蔚处事一贯如此,别人怎么对她,她就怎么对别人,谁也不欠谁。
“行李给我吧。”
“我自己来。”
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祝蔚手往后一撤,避开。
阿宇抿抿手指,没再让,祝蔚冷漠的态度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听令办事而已。
虽然一直知道赵敬淳有个女儿,但阿宇一次没见过,直到刚才碰面,神似的眉眼让他有点恍惚,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他跟赵敬淳混了十几年,太熟悉了。
“去停车场。”
阿宇说完前面带路,祝蔚闷头在后面跟着。
从八号口出去,一共有A、B两个停车场,阿宇腿长步子大,阵风一样往A停车场拐去,祝蔚跟得有点吃力。
找到车,阿宇单手拎起行李放进后备箱,放完他又打开副驾驶,冲祝蔚歪了下头。
黑色捷达,不新不旧,除了皮质座椅,好像再无其他值得注意的内饰。
祝蔚暗暗思忖,这个叫“阿宇”的男人和赵敬淳到底什么关系,感觉不只是下属那么简单。
“我坐后边。”
拉开车门坐进去的一瞬,祝蔚闻到一股淡淡烟草混合早秋清凉空气的味道。
新鲜的,带有独特的个人标志。
外面,阿宇弯弯嘴角,目光擦过车窗,短暂停留。
......
“去哪?”
驶出机场高速,祝蔚终于主动和前面开车的陌生人搭话。
“先带你去住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赵敬淳?”
但凡提到亲生父亲,祝蔚总是直呼其名。
“赵总去杭州参加新店剪彩了,明天回。”
望着窗外飞驰倒退的夜色,祝蔚细细品味这个男人的声音,他很平静,从打电话联系,到递花,放行李,上车,一个字不多说,连语气都很平淡,而这份平淡的另一层含义是——有分寸感。
视线转回来,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亮,照映他的侧脸,路灯一道一道从挡风玻璃上刷过,明暗交替了几个回合之后祝蔚又望向窗外。
嗯,模样倒是不错。
......
半小时后,车停在一栋公寓楼下,路边摊的小推车正冒着阵阵热气,一位穿着保安制服的大哥站在摊主身边,翘首等待马上出锅的煎饼果子。
虽然还没进入深冬,摊主却穿得厚实,羽绒服外层围着红格子围裙,口罩帽子全副武装,有点分不清性别,但摊煎饼的动作熟练,感觉味道也差不到哪去。
深夜街边的煎饼是什么味道?祝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可能和她在图书馆奋战一天,终于吃到食堂的晚饭一样吧,除了饱腹,还有慰藉。
看见有车过来,保安扭头看了眼,只见阿宇下车,打开后备箱拎出行李,手里钥匙和拉杆在空荡的深夜发出清晰的碰撞声,保安移回视线。
作为一名资深的物业工作者,他瞥一眼就知道对方是不是业主,或者是否有小区门禁卡。
祝蔚跟在阿宇身后,听着万向轮转动的声音,穿过几个圆形花坛直奔单元门。
深夜,温度骤降,下车后祝蔚才真切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广州,对脚下土地来说,她现在是异乡人。
本以为阿宇带她去的是公寓式酒店,可当电梯门打开,祝蔚既没看到前台,也没看到房间号指引标识。
“这是哪?”她停下脚,满眼戒备。
前面,阿宇回头,钥匙绕着食指转了两圈,“我家。”
祝蔚眉头一皱,“为什么去你家?”
“赵哥交代,你人生地不熟,住酒店不安全,也不方便我照顾你。”
下车前是赵总,现在变赵哥了?
祝蔚后退一步,“我不需要你照顾。”
“你需要。”
阿宇说完快步右转。
她回神追上去,花瓣被甩得沿路掉落,一直延伸到房门口,似一道暗夜银河。
门打开,行李箱放到地垫上,阿宇伸手“请”人。
祝蔚看着他那张充满诱惑性的帅脸,鬼使神差走进去。
身后,门重重关上,反锁。
......
一次性拖鞋甩在祝蔚脚边,阿宇先换好进屋,“卧室在二楼,床单是新的,你收拾一下,东西随便用。”
这是个loft公寓,客厅、厨房、洗手间在一楼,卧室在二楼,虽然是公寓,但应该建很久了,尤其电梯陈旧,上行的时候偶尔发出“哐哐”的响声,刚才祝蔚一直提着心,生怕困在里面,她甚至还找了求救按钮在哪。
脚下地砖是那种又土又平常的乳白色,沙发前铺着一块绿色条状图案的地毯,算屋里唯一鲜亮的色彩。
祝蔚打量一圈,发现一楼东西不多,摆放得很随意,茶几上还有几罐啤酒,或立着,或倒着,怪不得进门的时候闻到一股清淡的麦芽香气。
“你呢?”祝蔚想确认阿宇住哪。
“我?”他指着沙发一屁股坐下,双腿伸直,搭在茶几边缘,“我睡这。”
黑色的皮质沙发看着不到两米,除去两端,他睡的话应该不够。
落地刚一个多小时,祝蔚就遇到第一次和陌生男人共睡一室的境遇,她有点慌。
这种慌不同于参加考试,而是那种心头刺痒,又带着一丝新鲜感的迷茫......
“麻烦尽快安排我和赵敬淳见面,实习的话,我自己会找房子。”
“你过来实习吗?”
祝蔚点头,看来这男的只领了接机和住宿任务,其他并不清楚。
阿宇晃晃胳膊,双腿拿下来坐好,他点了根烟,打火机“咔嗒”一声扔到桌上,烟灰缸拽到跟前,“什么公司?”
“赵敬淳的公司。”
祝蔚察觉说完这句时阿宇弹烟灰的手顿了一下。
“你在哈尔滨上学吗?”
祝蔚手机号归属地显示在那......
“我家在哈尔滨,在广州上学。”
高中三年祝蔚最想做的事就是逃离,三千多公里,够远。
阿宇点点头,“今晚先睡这,我尽快帮你安排。”
“谢谢。”
太晚了,祝蔚打算明天看情况再说,她走去门口拿行李箱,阿宇瞥了一眼,把烟叼在嘴里,起身,“饿不饿?我给你订外卖。”
“吃了飞机餐,不饿。”
说到外卖,祝蔚扭头看向客厅另一侧的开放式厨房,发现锅具、调料等一应俱全,这和她判断得完全不一样,她以为这个家从不开火......
走神空隙阿宇已经提行李箱上去了,大长腿一步迈三层台阶,眨眼功夫折了来回。
行李箱有点沉,实习至少要半年以上,所以祝蔚拿了不少衣物,她随身背的双肩包里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等阿宇下到一楼,祝蔚才往上走。
桔梗花放在床头柜,行李箱摊在地上,一米八宽的床,床单被罩都是纯白色的,床头放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旁边还有一个衣柜,窗边虽说有窗帘,但另一侧是玻璃栏杆,向下望就能看到楼下。
所以连个遮挡都没有吗?祝蔚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要跟进来,不过幸好二楼也有洗手间,要不然真不方便......
听到上楼脚步声,她一下警觉,阿宇正在单手解领带,而他的西服外套已经脱掉扔在沙发上。
让祝蔚惊愕的是他竟然还拿着一只扳手,随他走进洗手间,玻璃门映出一条长长的黑色人影。
祝蔚侧耳去听,没什么动静,她弓腰轻声走过去,透过门缝看见阿宇正在用扳手拧花洒,手臂青筋像一道道叶脉,随着他每一下发力,清晰凸显。
拧完打开水龙头,伸手试了试,貌似出水正常,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祝蔚飞快撤回床边,像被当场捉到的窃贼一样,心脏“咚咚”猛跳。
门打开,阿宇说:“洗澡的时候要是不好用,叫我。”
洗澡的时候?祝蔚皱皱眉。
你放心,我肯定不叫。
阿宇说完拎着扳手下楼,继续解刚才只松了一半的领带,边走边摘掉,祝蔚视线跟过去,直到衬衫解到第四颗扣子......
从包里找出手机,她编辑信息发给最开始联系她的人,“请问赵敬淳朋友里有叫“阿宇”的吗?”
信息很快得到回复,“赵总最信任的就是阿宇,这几天由他全权负责照顾你。”
听到这么说,祝蔚稍放下心,她挪到栏杆边缘往下望,一楼洗手间的门紧闭,水汽弥漫,应该在洗澡......
坐回床边,祝蔚一时有点无措。
手机屏幕开了又关,下飞机时看到她妈发的信息,叮嘱她好好工作,对赵敬淳客气一点......祝蔚忙着取行李就没回,现在回又太晚。
过了一会儿,楼下洗手间门终于打开,祝蔚听到声音又趴到栏杆边,“欸!你知道......”
后面的话在阿宇出现在视线里的一瞬被生生咽回去。
他趿拉着拖鞋,全身上下只穿一条平角内裤,肩膀宽阔,腰身精窄,两条腿笔直修长,浴巾盖在头顶,正在擦头发,走过之处留下一道足迹水印。
让祝蔚震惊的是,他后背上有两道疤,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一样赫然眼前。
祝蔚第一时间撤回床上,下一秒却听见上楼的声音,逐渐逼近。
只见阿宇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气流涌动,祝蔚闻到一股清新的薄荷味扑面而来。
他拿出一件短袖和睡裤,“要问什么?”
“......没事。”
阿宇转身离开,好像没兴趣打听。
其实祝蔚是想问赵敬淳的电话号码,因为祝女士也不知道。
下楼后,阿宇点了根烟到阳台打电话,推拉门紧闭,说什么祝蔚听不清楚,只听见关门之前他叫了声“赵哥。”
祝蔚不关心他们的对话,坐飞机折腾了大半天,她现在只想洗漱睡觉。
走进洗手间,迎面看见一扇小窗,洗手台上有枚香皂,上面残留些许水珠,除此再无其他,生活痕迹简单明了,一眼可以望尽。
祝蔚想起学校里几乎每个女生的寝室都堆得满满当当,化妆品,首饰,各个季节的衣服,水壶,吃掉一半的零食,玩偶,缠在一起的各式充电器......看似拥挤的画面却散发着青春朝气,那是学生们一目了然拥有的东西,他们毫不遮掩,自然而然。
但阿宇这里并不存在那些痕迹,他是区别于学生的大人。
收回好奇心,祝蔚抓紧洗漱,等她洗完出来听见敲门声,楼下,阿宇从门缝接过来一个纸袋,说了声“谢谢。”
他边走边拆,从纸袋掏出一个纸盒,盯着上面的字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诶!”
祝蔚听到声音,走到楼梯口向下望。
“帮个忙。”
她不明所以,用毛巾把湿发围好下楼。
“什么事?”
阿宇递过纸盒,“我肩膀扭伤了,麻烦帮我贴下药。”
“噢,好。”
阿宇到沙发坐下,手向后一抓,将短袖脱掉扔到一旁,背对着祝蔚,近距离看,这两道疤形成的时间应该很久了,颜色并不深,但祝蔚感觉他当时伤得不轻。
打开纸盒,从里面拿出一贴,中药味立马扑鼻而来。
“贴哪?”
“这。”阿宇指了指。
祝蔚视线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屋里很安静,甚至能听到阳台外的风声,阵风不弱,从缝隙拼命往里钻。
离近看,阿宇手指的地方确实有点红肿,祝蔚撕开膏药贴上去,再用手抚平。
指尖划过肌肤时阿宇往前躲了下......
“不好意思,我手凉。”祝蔚搓搓指尖,感觉到来自某人肌肤明显的细腻。
“没事。”
阿宇抬起胳膊晃了晃,动作缓慢。
头上毛巾突然散开,祝蔚慌乱捂住,有水滴不小心溅到阿宇肩膀上,他转身瞄了一眼......
祝蔚想说抱歉,可眼下她更着急把毛巾掖回去。
“谢了。”阿宇拣起桌上的塑料膜扔进垃圾桶。
掖了两下没弄好,不知为什么手有点抖,祝蔚赌气一样扯掉毛巾,上楼。
灯很快熄灭,她先关的,没过几分钟阿宇也关了。
翻身蹭到床边,一片漆黑中祝蔚瞪眼发呆,阿宇还没躺下,他靠着沙发,嘴边有火光一明一灭,窗户透过来的夜色洒在他身上,似初冬清晨打在落叶上的霜,惨白清冷。
烟草味在安静的夜里向四面飘散,祝蔚抓着被单一角,对即将到来的全新生活一片茫然,有一群陌生人等着她认识,而这第一个,貌似就很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