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我住嘴!”李氏一手拍在桌面,容色威严不可拂:“府中何时轮到你们当家做主了!”
顷刻之间,众人噤声,再没人敢说一句话。
李氏森寒的目光重新落回宋长晏身上,不容置喙道:“报官。”
话音落下,一道凛然浑厚的声音自屋外响起:“都在吵些什么!”
语气这般,章盈想,这应当就是她的公爹宋晋远了。
一家之主现身,周遭似乎更静了。待他进屋后,章盈随着众人唤了一声“父亲”。
宋晋远双目布满血丝,显然也是因丧子饱受打击。他环视一圈,见章盈后,缓和神色应道:“嗯。”
转而瞧见地上跪着的宋长晏,他皱眉沉声道:“这样跪着像什么话,都先出去。”
李氏愤然地撇过头,不再言语。
宋长晏起身,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父亲。”
一场闹剧至此告一段落,屋里的人相继离去。
宋晋远摒退下人,沉着脸坐到一旁,“府中已经够乱了,你就别再添乱。”
“添乱?”李文茵猛地扭过头正对他,冷笑一声道:“还是你担心官府查出什么,坐实了你那宝贝小儿子的罪名?”
宋晋远侃然正色,“你这副样子,可还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李文茵神情更为轻蔑,“原来公爷还记得我的身份?我还以为当初你和那个贱人生下这个孽种的时候,你就全然忘了我这位原配夫人了呢。”
眼见她说话愈发没有分寸,宋晋远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我不是与你吵架的。长晏昨夜的确宿在周将军府中,衡儿的死,我会派人查个清楚。只是这事不可惊动官府,否则传出去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年前我便是顾及宋家的脸面,一忍再忍。宋晋远,我告诉你,如果要我知道宋长晏有半点牵涉其中,我定会要他为我儿陪葬。”
宋晋远道:“他若真做了,我也容不得他。只是他如今得胜回朝,饱得圣誉,外面有多少人眼红这宋府,你把事情闹大,岂不是给旁人留下把柄。”
李文茵含着泪,默然不语。她亦是高门大户出身,他说的这番道理,她自然再清楚不过。只是,至情至爱,是最由不得人讲理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足以捣毁一个母亲所有理智。
宋晋远继而道:“你放心,衡儿死得蹊跷,我会查清楚。至于章家的女子,你好生安抚她,别叫她在这儿受委屈。”
大婚之日溺水,且宋衡生前最后所见的管事吴善失踪,如此种种,只一句意外属实过于牵强。可逝者已矣,宋章两家淡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因这桩亲事交好,断不可因此生出隔阂。
他又嘱咐了几句,才去往前院掌管事宜。
***
回到院中,下人已经将素白的丧服备好。灵堂置办完善,章盈作为遗孀,自然要换上的。
她只觉得造化弄人,红白之间,不过一夜。
沐浴时,碧桃一如往常地为她宽衣,褪到里衣,章盈倏地想到了什么,止住她的手,“碧桃,昨夜,除了姑爷外,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碧桃摇摇头,“我从膳房回来后便一直守在门口,并未见到旁人。府里规矩严,到处都有人看着,奴仆也一直在门外,应当不会有别人了。”
“那其余人呢?”
碧桃疑惑道:“娘子可是见着什么人了?我待会儿下去帮你打听打听。”
章盈沉默少时,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多个心眼总是好的,你打听的时候谨慎些,别让旁人察觉。”
碧桃应下,见她脸色有些难看,想到她已经快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开口道:“娘子,我叫人拿些吃的来,你吃些再去吧。”
章盈轻轻点头,“你去吧,我自己洗就行。”
碧桃出去后,她抬手解开衣带,迟疑片时,拉下了衣襟。
白皙的肩头上,那个残留的牙印,赫然在目。
本来也不算用力,过了一夜,更是无半分痛感,可章盈却觉得那些痕迹似是烙上去一般,连带着那块肌肤,烧灼发疼。
她匆促地脱下剩余的衣衫,迈进浴桶,整个身躯浸入水中。
杂乱的思绪如热水自四面八方涌来,不同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有宋衡迎她下轿时的轻喃,有拜堂时周围宾客的语笑喧哗,有李氏当着众人愤恨的指责,还有那声低沉的“嗯”···
她将脸埋入水中,所有声音顷刻消失,只余待嫁时,父亲对她所说的一番话:“盈儿,即便是嫁人了,你身后仍站着章家。荣辱与共,你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到章家每一个人。”
胸腔内最后一丝气息殆尽,她抬起头,屈腿抱膝。
昨夜那人绝非善类,若不是她警惕几分,还不知后果会是如何。只是如今宋府忙做一团,这事又极容易损毁清白,忖量再三,她还是决定先想办法与母亲见一面,再做打算。
***
繁忙的白日过去,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李文茵哭得险些晕厥,众人连忙将她送回了主院。
章盈心事重重地跪坐在蒲团上,一抬头,才发现灵堂里只剩她一个人。万赖俱寂,空敞的屋里回荡着雨声,周遭顿时有些冷凄。
虽然自幼被教导着不可失仪,可她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什么大事,眼下不由得生出些许不安。
她环顾四周,轻唤了一声:“碧桃?”
屋门大敞着,夜雨潇潇,无人回应。
她撑起跪得发僵的腿,缓步向外走去。临近门口,一阵风忽地刮过,满堂亮烛尽数熄灭。仅凭着外面廊下挂着的灯笼,原本还算明亮的室内立时若明若暗。
章盈心里发怵,脚下步伐加快。当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她分明听到了身后有异响。旋即,一只大手横过她的腰,稍一使力,便将她揽了起来往里面走。
巨大的恐慌随即笼罩而下,章盈惊呼出声:“啊!”
“你是谁?”她扑腾着离地的双脚,不管不顾地拍打腰间的手,纵声呼喊:“放开我!来人!碧桃!”
钳住她的人了无惧意,慌乱中,她仿佛还隐约听到一声低沉的笑,似是在嘲弄她的自不量力。
章盈蓦地想到了昨夜潜入婚房那人,那个恶徒,与身后的人定然是同一人。
只是她的呼救没得到任何回应,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像一座巨大的牢笼。
求助无望,章盈只得强作镇定地对身后人道:“你、你究竟是谁?你知道我的身份,若今日冒犯了我,我爹娘定不会放过你!”
她软绵绵的威吓毫无震慑力,他又笑了一声,不停歇地走到香案前,一挥手拂落了上面放置的东西。
噼里啪啦一通响后,章盈被掼在台面上,脊背抵着坚硬的桌案。她抬眸望去,依旧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有一个模糊大概的轮廓。
“来人!救命!”她带着哭腔大叫,泪水沿着眼角滑入鬓发。
高大的身躯由上而下凝视了她半晌,继而缓缓压下,直至鼻尖相触。
“你想要谁来救你?”他开了口,靠近她耳边道:“这里除了你我,可就只剩躺着的宋衡了。”
他话音空灵不实,明明已经字字入耳,但章盈却又仿若听不清他的音色。只有他说话时带出的气息,既凉如蛇信,又滚烫如热火。
章盈被他说的话骇得毛骨悚然,一手攥紧衣襟,闭眼竭力推开他,“不要!”
这句话喊出后,她猛地睁开了眼,所见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灵堂里仍旧通明光亮,屋外的雨也早已停息,香案上的东西更是整整齐齐摆放着。
方才那不过都是一场梦。
涣散的视线凝聚,汇集到一处。
章盈揪住领口喘着气,水润的双眸呆呆看着跪在对面的人。冷峻如松,清润似玉,以平静柔和的目光回望她。
她肩上一动,是碧桃正在为她披衣。
碧桃低声道:“适才娘子靠在案边睡着了,夜里凉,我就去取了件衣裳来。”
听完她的话,章盈才回过神,收回视线褪下披衫,“不必了。”
有外人在,她怎好守着灵都这般娇气。
胸腔内的心犹在急剧跳动,梦境中的一切尚令她心有余悸。她跪直身子,掩下醒时的窘态,略有些不自在道:“五弟。”
与她相对而跪的人,是宋衡的五弟宋长晏。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铜盆,里面燃着纸钱。明黄的光打在他脸上,章盈得以看清他的正脸。
他模样神态与晨时在主院那一瞥别无二致,连衣裳都未换过,额角的伤似乎没多做处理,小小一道口突兀扎眼。
约莫是在高门长大,又出门历练过的,他身上带有一股说不清的绝俗气度。
她曾听父亲说过,出战过的将军都会有一股肃穆的煞气,那是经历多了生死所浸染上的。但宋长晏身上却并未表露,反而,他更像一位典则俊雅的文臣。
她不合时宜地想,宋衡与他是否会有几分相似呢?
迎着她的眼神,宋长晏开口问道:“可是我惊扰了二嫂?”
章盈愣了愣,摇头道不是。
宋长晏继续烧纸的动作,解释道:“原不应该这时候来的,只是白日里母亲在,我又想送一送二哥,二嫂勿怪。”
回想起那剑拔弩张的一幕,章盈自然知道他是何意,抿唇道:“母亲忧伤过度,所说的话五弟你别放在心上。”
“我自然体谅,二哥之死,也希望二嫂节哀。”宋长晏未表露出对李氏的不满,顿了顿,继续道:“今日多谢二嫂出手相劝。”
“五弟言重了。”
宋长晏不再言语,垂下眼看着铜盆,修长的手指将一片片薄纸扔入盆中。火焰摇曳,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须臾,他放下手中的纸钱,“那我便不打扰了。”
说完,他站起身离开,银白的身影不久便融于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