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了约莫一炷香,章盈才透披风看见了宋长晏口中的破庙。
受日月蚕食,这座庙宇仅剩一间破败的屋子,自外看来,门窗摇曳,堪堪只能挡住风雨。
宋长晏勒马停在树底,将人连带披风一同抱下马,径直走进屋后才放手。他将自己那件披风从她身上取下,仔细打量了她一圈,开口问道:“二嫂打湿了没?”
除裙摆有些湿润,章盈浑身干爽,未受霖雨侵袭。反观宋长晏,他脸上滴着水,银辉色的外衫湿了大半,处境比她槽得多。
想到这都是因为她,她心底难免生出些愧疚。
“没有。”她微微摇头,抬手将身上尚干净的披风解下,“这还是干的,你赶快披上,当心着凉。”
“不必。”宋长晏推辞一句,转身瞧了一眼屋外阴沉沉的天,蹙眉道:“恐怕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我去找些木柴生堆火,兴许今夜就要歇在此处。”
闻言,章盈神情一顿。
在这儿过夜?
撇开简陋的境地不提,这只有一间屋,他们叔嫂二人岂不是要共处一室度夜。即便知道五弟是个正人君子,她仍是心里打鼓。
自古男女大防,七岁开始便不同席。适才与他同乘一骑已属不得已之行,若真要孤男寡女通宿,被人知道了于她,于五弟都不是好事。
她心中默默祈祷,盼着天黑前能雨散云收,他们还来得及回去,或是前往慈恩寺留宿。
她这厢天人交战时,宋长晏已经动身在四周寻找可生火的干柴。屋内有尊半毁的佛像,旁边的地上倒着用来放置贡品香烛的木架。他走过去,大手在上面摧折几下,木架便松散开来。
章盈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忙上前帮手,“五弟,我来帮你。”
到处都是灰,宋长晏双手脏污,果断推却道:“二嫂先歇息片刻,我很快就弄好。”
也是,他动作利落,自己搭手反而添乱。章盈作罢,转身收拾起了屋子。
方寸的破陋之所,也实在没什么可归整的。她扫开了地上的枯草叠做两团,以便他们坐下歇脚,做完便不自在地站在一旁。
到底是在外征战过几年的,宋长晏生火技艺娴熟,那张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俊容,此时正神情专注,做着最粗俗的活。
待明亮的火舌腾起时,章盈才惊觉已经端详了他许久。她遮掩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只听着外面的雨声淅淅飒飒。
“好了,二嫂先坐下暖暖身子。”宋长晏蹲在地上,抬头对她道:“我去外面看看马。”
章盈垂眸看着火堆,“好。”
宋长晏起身走了出去,将马拴在树干后便回到屋檐下,借着檐角注下的雨水净手。而后他便留在外面,没再进屋。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雨势却没有消停的迹象。
章盈往火堆里添了一点柴,视线望向屋外。
五弟背对着她坐在门口,好似也在等这一场雨停。他身上的衣物半干,春寒料峭,不知会挨多少冻。
章盈已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思忖少时,启唇道:“五弟,外面风大,你进屋吧。”
此等境况下,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已是难得,她还顾忌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总不能为了莫须有的礼法,让他在外面过夜,自己独享温暖舒适。
宋长晏略微侧过头,回道:“不碍事,我在这将就一夜就是,二嫂你先睡。”
“这怎么能将就。”章盈脱口便道。
这个天在府里入睡时她尚且要添炉子,如今风雨交加,屋不蔽寒,他这样过一夜定会感染风寒。
若是放在从前,她绝不敢信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可为宽心,她还是对五弟道:“左右这里也没有旁人,五弟不用担忧,你我清白,便问心无愧。”
这话也像是对自己所说,她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脸在发热。
宋长晏不再多言,似在犹豫,须臾,他出声应下:“二嫂所言极是,是我拘礼了。”
他站起身,抬脚进屋后,反手关上了那扇聊胜于无的门,缓步走近。
许是他身躯太过高大,屋子陡然显得逼仄起来。章盈挪了挪身子,腾出位置让他坐下。
她将手里烤干的披风递到他眼前,“已经干了,你穿上吧。”
宋长晏并未接过,反是道:“我不怕冷,夜里凉,二嫂用吧。”
章盈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示意道:“我有的。”
说罢直接将披风放在了他怀里。
余温穿透衣料,汇聚成一团暖意。宋长晏拿起披在肩上,随即也安静地同她烤火。
四下悄寂,连雨声都听不见了。现下还早,不到入睡的时候,这样干坐着气氛更为奇怪。章盈只得没话找话道:“外面雨好像停了。”
“二嫂想这时候走?”宋长晏稍作惊讶,继而神情迟疑,“天黑路滑,恐怕有些危险。”
章盈听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不是,只是觉得没那么冷了。”
宋长晏淡笑道:“二嫂好像很怕冷?”
“许是被家里宠坏了,从前冬日里一向都是暖炉不离手。”章盈抬头看着他,“五弟又为何不怕冷?”
宋长晏语气平和:“小时候就不怎么烤火,后来去了西疆,习惯了那里的严寒,便更不觉得这上京的冬日冷了。”
章盈头一回听他提及西疆,有些好奇道:“西疆比这还冷吗?”
“嗯。那儿不是风沙便是雪,有很多战士都冻死在了夜里。”
说到最后,他语气寂寥,章盈低声道:“戍国佑民,他们都是英雄。”
“也有的不是。”宋长晏一改落寞的口气,声音不知不觉冷了下来,“数万将士中,总会有那么几个畏怯懦弱,屈服求降,他们不配被称为英雄。”
贪生畏死,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家国安危面前,个人性命太不值一提了。
章盈问道:“那他们最后怎么了?”
宋长晏淡淡吐出两个字:“死了。”
作为一军之帅,他自然不喜欢逃兵。章盈回想起贺知意曾说过他冒死救人之事,开口道:“我想更多的都是英勇之士,我听贺副将说过,你当时率领几百士兵救下他们,这是常人做不到的。”
宋长晏偏头望着她,笑道:“其实我当时也很怕,但是不得不那么做。”
火光映在章盈脸上,她屈膝抱腿,满是期待地等他的后文。
宋长晏徐徐道:“西戎人贪婪无厌,时常越过边境,抢掠大邺百姓。可他们却也勇猛善战,交战不足一年便打得我们溃不成军。”
“他们熟知地形,善用兵法,或明或暗地杀害了我们不少战士。那一次他们偷袭,大哥和几乎军营中所有的副将都被困,如果偷袭成功,大邺再无赢的胜算。”他直视她,接着道:“所以我不是英勇,只是为了被困的将士,为了西疆五城的所有百姓。”
章盈怔怔地说不出话,她不懂得什么战事兵法,可从他的只字片语中,仿佛亲眼看到了当时的凶险。
上京离西疆太远,明明同为大邺的国土,她安稳度日的同时,却有人在刀光剑影,命在朝夕。
宋长晏盯着她的脸,舒展眉宇问道:“是不是与二嫂眼中的我不一样?”
章盈抿唇浅笑:“不,为国为民,本就是毅勇之举。”
宋长晏笑了笑,转开话头道:“那么二嫂呢?”
章盈疑惑地看着他。
宋长晏道:“在二嫂心里,可有后悔过?后悔嫁给了二哥?”
章盈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身为世家嫡女,出身优渥,本该有一段相配的良好姻缘,却不料夫君横死,婚事也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
寒风吹了进来,她抱紧双腿,下巴搁在膝上,沉默少顷道:“也不算后悔。身在世家,我已经比很多人过得要好了,总不能什么好事都占全,吃不得半点亏,凡事总是有舍有得的。”
她忽而又缓了语调:“况且我知道二郎他是个好人,只觉惋惜,不曾遗憾。”
宋长晏垂眼凝视着她,“二嫂了解二哥?”
章盈摇摇头,“我与他也只见过一面。不过他与五弟如此交好,我想他也不会是个坏人。”
宋长晏眼神先是微微诧异,而后粲然的笑意散开,他赞许道:“二嫂说得对,二哥他的确是个好人。”
交谈了这么久,天彻底黑了下来。
章盈有了困意,不知不觉便趴在了枯草上睡着了。
在这间陌生破敝的屋中,她做了一个梦。
在宋府后院的假山后,她被人环抱在怀里。她稍稍一反抗,那人便松开了手。她转过身,这一次,完完整整地看清了他的脸。
她仰着脸,目光一寸寸掠过他的面容,张了张嘴,唤道:“五弟?”
五弟温和地低头看着她不说话,唇边带着盈盈笑意。
他脸上淌着湿痕,像是淋过雨一般,慢慢地朝她凑近。
她心中的恐惧荡然无存,受到蛊惑一般,踮起脚迎上去,吻上了他下颌快要滴落的一滴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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