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回到清安院后,郑嬷嬷就让人打了一桶热水,让章盈好好洗了一遍。
章盈从屏风后穿戴整齐出来,一碗热姜汤又送到了眼前。她淡笑着宽慰道:“嬷嬷别担心,我没受凉。”
姜汤略为辛辣,她喜甜食,能不喝便不喝。
郑嬷嬷毫不松懈道:“虽说已经开春,可春寒冷峭,娘子大意不得。”
知她是好意,章盈接过碗,微蹙着眉饮下,身上立竿见影地暖和了不少。
郑嬷嬷等她喝完,才开口问及路途中发生的事。
无论宋五郎与娘子多亲近,终究是男女有别,况且二人还是叔嫂,她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否则真发生了什么,将来吃亏的还是娘子。
章盈倏地想起了昨夜火堆旁与五弟的叙谈,眼前浮现出他的体贴与坦诚,最后不知怎的,思绪绕回了那个荒唐的梦。
面对郑嬷嬷,她一贯是有话直言,不曾多做隐瞒。可临到嘴边,却变成了:“马车陷在了路上,眼见天要下雨,五弟就带我骑马先行。不过虽然天黑前赶到了慈恩寺,还是错过了母亲。”
“没淋着就好。”郑嬷嬷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道:“这次没见到夫人也无碍,几日后便是宣平侯母亲的六十大寿,想来届时夫人也会去的。”
章盈闻言并未露出几分喜色,垂下眼喃喃道:“又到了徐老夫人的寿诞,日子过得可真快。”
郑嬷嬷洞悉她话语里的怅然,心底无奈地叹息一声。
宣平侯徐家也算上京城中的高门大户,只不过随着宋家章家等势力的崛起,地位日渐式微。徐家唯有一子,从前与章家也有几分往来,早些年就起过和章家结亲的念头。去岁徐老夫人的寿宴上,老夫人曾开口暗示过几句,只是都被章泉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今时不同往日,章家的大女儿可是嫁入宫的贵妃,又怎会让二女儿低嫁?
推却徐家的提亲后,没过几个月,便传出了章宋两家联姻的消息。徐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底里大抵是不悦的。
徐家的世子才貌兼备,原本与娘子极为登对,郑嬷嬷惋惜这段姻缘,嘴上还是开解道:“从前种种,娘子不必在意。您如今是宋府的二奶奶,往后这些人情来往,便是两家之间的交道,不必掺杂私情。”
章盈释然地笑笑:“嬷嬷,我知道的,都过去了一年,这些事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
午后,花行送来了几车君子兰,章盈差人送到各院,唯独留下了宋允默院里的。
她吩咐碧桃:“咱们院里人手不够,让三爷那儿派几人来拿吧。”
末了,她补了一句:“叫上那位哑奴。”
碧桃心领神会,没过多久就将人带了来。
其余几人将花搬走后,章盈视线才落到他身上,“你是在三爷院里做事?”
哑奴生得高大,手脚颀长,一袭常见的春衫在他身上短了一截。细看之下,章盈才发现这人其实长相清隽,五官周正,在一众下人中称得上出挑。只可惜白玉微瑕,一口哑疾堵住了他应有的前程。
哑奴半垂着眼,不敢看她一般,抿唇微微点了点头。
章盈只当他是因为两人的身份不自在,缓和语气道:“别拘束,三爷尚未娶妻,我身为长嫂,只是想关心下他院里的近况,以免有什么顾及不上的。”
哑奴听后依旧颔首,除此以外,他似乎也找不出别的回应方式。
章盈斟酌措辞,遂开口问道;“我听说三爷前不久手受伤了,不知伤得严不严重?”
哑奴抬眸,清澈明亮的双眼望着她,神情疑惑而茫然。
章盈心头那些盘算在他的注视中一点点消遁,哑奴在府里也只是做些粗活,没准连主子身都近不得,又怎会知晓这些呢?又或许他对自己有所戒备,担心惹祸上身,就算知道也不一定会告诉她。
她不愿再为难他,少顷后道:“没事了,你先将花拿回去吧。”
话音落下,哑奴忽然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臂,朝她点头。
章盈神色一动,“你是说他伤到了右手?”
哑奴颔首,挚诚的目光示意她继续问。
章盈又道:“他可是除夕那夜受的伤?”
哑奴点头。
章盈遽尔心下一沉,继而问道:“除夕那夜三爷可有出府?”
哑奴看着她没做应答。
他不知道。
章盈了然,正要开口让他回去,便见他手重新动了动,竖起三根手指。
章盈试探道:“三爷?”
他抿了抿唇,徐缓摇了摇头。
章盈不解,只得胡乱猜测:“你是说三爷未曾出府?”
哑奴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章盈接连又猜了几次,他都是这般。一旁的碧桃看得着急,出声道:“你是不是说三爷不是好人?”
她对这个三爷没什么好印象,每次他见了娘子都一副浪荡子的模样,对他便往坏里想。
这一回,哑奴肯定地点了点头。
章盈神色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我知道了,多谢相告。哑奴,今天的事我不过是随口问问,你不必放在心上,最好也别让旁人知晓。”
她另外嘱咐了几句,在他临走前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在府里待了很久,那你觉得五爷人如何?”
哑奴抱着花盆愣在原地,显然在思索如何作答,犹豫到最后,他也没能给出回复。
不是摇头,那应当就是好人吧。结合府中其余下人对宋长晏恭敬的态度,这倒也合情合理。
章盈随即又问:“那二爷呢?”
昨夜宋长晏也问过她相同的问题,彼时她只凭着一腔直觉回答。可实际上,她身为妻子,对这位夫君却并不了解。多年前短暂的相处如管中窥豹,她以为这场婚姻是缘分使然,能让二人相知相解,没想到竟是他们的终章。
迎着她希冀好奇的目光,毫无防备的,哑奴摇了摇头。
他抱紧了手里的花,沉默着转身离去。
哑奴闷头走了一路,回到院里时其余人已经将花摆放好了。
一张摇椅摆放在宽敞的前院中央,宋允默一手拿着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他垂下一只手拨弄着半开的花苞,满脸笑意。
见哑奴手中还有两盆,他招了招手,“端过来,放我跟前。”
哑奴依言过去,将花盆在地上摆放整齐。
四下无人,他又是个哑巴,宋允默说话便肆无忌惮起来,“二嫂果真是疼人,知道读书人喜好兰,送了这么多君子兰来。”
他话带三分轻佻,贴身的管事忙道:“三爷,慎言,当心传到别人耳朵里。”
宋允默不屑道:“怕什么,左右二哥已经死了,二嫂孤零零的一个,我就是多照顾她几分也是应该的。”
管事道:“只怕夫人会不高兴。”
宋允默轻哼一声,“母亲眼里就只有二哥!他有什么好,在外人面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私底下哪点比得过我?大哥一死,母亲便给他择了最好的亲事,还要将世子之位给他,当真是瞎了眼。”
他愤愤道:“可怜我那二嫂如花似玉,年纪轻轻便要为他守寡,好不值得!”
管事听他越说越无遮掩,瞪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哑奴,“还不快出去!”
哑奴低着头退身而去,背后的话音渐行渐远。
“府里现在为何没再追查二哥的死因,还不就是后来母亲心里有了底,她不敢再查。当初还想将罪名安在五弟身上,呵,没了五弟,府里有了麻烦谁去解决···”
***
除夕夜那件事宋长晏虽一直在追查,可始终没有进展。
夜黑风高,那人又没留下多余的痕迹,暗地搜查起来实在太过困难。府里人多眼杂,未免旁人闲言,他通常每隔五日才找机会与章盈见一面。
这日下值,他借着拿花的名头,来了清安院。
花盆中的花开得正好,他低头看了一眼,含笑道:“多谢二嫂,我很喜欢。”
章盈觉得这花与他倒是很相配,君子如兰。
道过谢,宋长晏脸上的笑慢慢淡去,自咎道:“是我无能,除夕之事还没头绪,都是宗族里的人,我不敢太过张扬。”
章盈咬了咬唇,看着他怀里的兰花,道:“或许不是宗族的人呢?”
她抬起头,看着宋长晏:“五弟,你有想过那人或许就在府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