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清空万里。
临安东西两边最鼎沸的街道都到了休市的时间,热闹的人声还没有散去,街角里随处可见的摊贩挑夫,还在沿街叫卖着。直到夜空飘下牛毛般的细雨,才依依不舍地收了摊回了家去。
挑着货郎架的小贩踩着青石板道走过藏在巷道里的一处深宅门前,他只感觉今日这户人家似乎和往日感觉不太一样,但他不敢在这种富户门前太多停留,便抱着手臂加紧步伐赶紧走了。
这座大宅院位置是偏僻了些,门前植着几棵杨树,台阶干净,漆黑的大门上挂着两个大灯笼,牌匾上书着陈府两个有力的大字。
进了院门,陈府厅中烛火随风明灭,庭前摆着观景的花木,墙上悬挂着山水画,堂内摆着价值不菲的檀木桌椅,样样都彰显着这户人家的富贵。
陈府的丫鬟和小厮们在正厅和廊道之间穿梭着,个个都垂着头不发一言,如同屋檐上寓意祥瑞安康的脊兽一般沉默无言,整个陈府笼罩在沉沉的阴云之下。
高楼屋檐下,殷梳倚着半开的纱窗,捧着脸眺望着不远处曲折的回廊。
须纵酒站在屋外,靠在房柱后,身形隐在夜色中。殷梳在他正对的窗子前探出了几乎半边身子,他抬眼看着殷梳,只见她一只手揉着太阳穴,表情古怪。他顺着殷梳的目光看了过去,只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垂眼看地,这座高楼远望古朴雅致,细看才觉出其中的铺张讲究,脚下踩着的都是价值不菲的白玉地砖。
这陈姓的富商原本仰慕临安的繁华,举家搬迁到临安来继续做生意,想着能过比之前更富庶的日子,哪想竟然要遭那种祸事。
今夜是摧心肝烙花后的第二夜。
几人在盟主府几番商量后,便决定不等第三天夜晚,当天就带人驻进了陈府,日夜保护陈小姐。那陈姓富商晓得自家女儿闺房外烙花的含义,吓得两股战战,是一千个一万个配合。
这次还是由殷莫辞和万钰彤在陈小姐闺房里设下幌子等摧心肝上门,而有了上次的教训,须纵酒守在这座高楼外,保护真正的陈小姐。
屋内嵌玉屏风遮挡四周,那陈家小姐就坐在屏风后。
而这陈府里有着无数个和他一样隐在暗处的影子。
计划周全,除了……
须纵酒抬眸再次看向殷梳。
这姑娘实在是太倔,这么危险的行动,她偏还要跟着,谁劝都不听。
“你们都说陈府危险,我当然知道。可是你们都去了陈府,我一个人留在盟主府,我岂不是也很危险?”殷梳堵着气,是这么说的。
见众人默默,说不出反驳之语,殷梳又晃着脑袋有些得意地说:“让我跟着去陈府,我可以陪陈小姐嘛,你们这么大阵仗陈小姐肯定紧张,万姐姐脱不开身,让我去刚刚好呀!”
于是殷梳便陪着陈小姐一起待在这个秘密安置她的高楼里,有她陪着那陈小姐的确减少了些惊惶。
见殷梳还趴在窗户上看着底下回廊,须纵酒忍不住低声开口:“夜雨凉,把窗子关上吧。”
殷梳蹙着眉,暂时腾不出心思回应他。
她盯着底下的水榭荷花池,清风徐来,水面涌动,荷叶青绿,美不胜收。但她无心看这待放的粉白花苞,她的眼神一直随着在亭台间莲步翩跹的美人。
是万钰彤,她穿着湖蓝色襦裙,裙面上用金丝绣着华丽的牡丹花纹,手持轻罗玉骨团扇,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含情的美眸。她正扮成陈小姐,按照陈小姐平日里的习惯,来水榭纳凉。
万钰彤上次扮过赵小姐,这次故技重施又扮陈小姐,反正摧心肝必然也知道他们肯定会在陈家布下天罗地网,这手段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正是兵道者诡异也。
但让殷梳神色明明暗暗的,是万钰彤身后为她撑伞的男人。那男子身形高大,身姿不俗,但却不是殷莫辞,是前几日让殷梳十分不喜的玲珑阁郭茫。
万钰彤沿着层台累榭款步姗姗,郭茫为她撑着油纸伞,与她隔着两步的距离。
不算过度亲近,但也不疏远。万钰彤出身武林世家,平日里极少穿着这种精致华丽但款式繁复到有些行动不便的裙子,她走得很慢,时不时还要用手得体地整理一下曳地的裙摆。
郭茫像是发觉了她的不自在,弯下身用另一只手帮她轻轻地整理着裙裾。
万钰彤扬起脖子回身看他好似是在道谢,郭茫垂下头去听,远远看去,竟是耳鬓厮磨好不亲热。
须纵酒没去看下面的景象,他瞟了眼殷梳,感觉她快要哭出来了。
万钰彤快要走到临水的高台处,但不知怎么的,或许是踩到了裙尾,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身后的郭茫连忙伸手去扶她,但他这一扶,便松开了提着裙摆的手,层层叠叠的褶裥落了下来,刚站稳的万钰彤又踩了上去,整个人都往后倾倒了下去。
从殷梳所在高楼这个角度去看,万钰彤似乎已经坐在了郭茫的怀里。
郭茫赧然,他应该要直起身拉开和万钰彤的距离,但是他还扶着万钰彤柔弱无骨的身子,怕万钰彤摔了,实在松不开这个手。而万钰彤慌忙间也搭着他的肩膀,这拉拉扯扯间,万钰彤的衣袖掉了下去,露出了凝霜雪般的皓腕。
殷梳抬起眼睛,荷花池塘对面就是陈小姐的闺房,她知道殷莫辞应该就守在里面。
没过多久万钰彤就重新收拾好了仪容,她继续摇着团扇走着,郭茫仍静默地跟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两人终于走到了歇山水榭里,万钰彤凭栏倚坐在飞来椅里,手搭着檀木栏杆,享受着水面上的习习微风。郭茫收了伞,侧站在她身边。
须纵酒靠在高楼的柱子后,几乎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听到殷梳咬牙切齿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然后听到砰地一声,是殷梳摔了窗子。
他垂下眼睫,暗暗地想笑。
月明星稀,微雨渐停,陈府在清透的夜色中渐渐睡去,这是一个宁静而无事发生的夜。
等到天际浮起了一片鱼肚白,便到了最为关键的第三天。
旭日东升,竖栅格窗上透过一排晨光落在香几上,闺房里香雾袅袅,空气中混杂着茶叶和安神的香料味。
“我儿……”陈姓的富商坐在椅子上,双手十分不自在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虚白的脸上鼻翼两侧挂满了细细的汗珠,时不时掏出手帕擦拭着,他眼光瞟着地,不太敢看正对着他坐着的素净温婉的女子,纵使这女子打扮得和他真正的女儿一般无二。
但他记得三日前盟主府的人对他的叮嘱,他双手在膝盖上又擦了擦汗,摆出一个慈爱的笑脸,问着对面的万钰彤:“我儿昨日休息得可好?”
万钰彤轻轻颔首:“女儿安好。”
万钰彤嘴角含笑,看着对面这位陈老板。陈老板有些发福,但整体还算保养得宜,是个面相有福的中年男子。
万钰彤声音柔和,极力安抚着他的不安:“父亲铺子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必挂念女儿。”
她青葱玉指掩在面纱上,打了个呵欠:“女儿这几天有些春乏,晚上想早些歇息,父亲不必等女儿一起晚膳,明天早上女儿再来向您请安。”
陈老板听出了她话语间的暗示和保证,他露出一个真心些笑容,和万钰彤又客套了几句,正准备起身离开。
一个身影像一道明亮的旋风刮进了房间,边朝万钰彤的方向跑着一边还喊着:“大姐姐!”
“啊!”殷梳看到陈老板,勉强收住了步子,憨笑着朝他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父亲也在!”
“我儿来了。”陈老板摸了摸鼻子掩饰住了不自在。
殷梳眨巴着眼睛,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父亲,姐姐这里有我就可以了,您去忙生意吧,不必担心我们。”
陈老板强打着精神点了点头,怀着满肚子的焦躁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他走了之后,殷梳立马坐了下来,双手交握在脸边看着万钰彤,又脆声叫了声:“大姐姐!”
这陈老板有两个女儿,巧的是月初他的小女儿便陪着祖母一起前往南岳礼佛。他的大女儿被摧心肝在闺房外烙了花眼看要遭难,小女儿应当还在云雾缭绕的仙山之间为全家人祈祷。
殷梳便扮了这个陈二小姐,她穿了件橙色的襦裙,罩着深绯色的外衣,整个人鲜亮又明媚。
万钰彤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低眉撩起了她垂下来的发丝,轻声道:“春寒料峭,二妹妹还是不要乱跑,免得受寒了。”
殷梳懂得她的意思,回答道:“我就来看一眼大姐姐好不好,这几天我休息得很好,会乖乖听大姐姐的话的。”
“那就好。”万钰彤浅笑,她从殷梳嘴里得知陈小姐安稳,又暗示吩咐道,“今晚或许会有一场暴雨,二妹妹记得闭紧门窗,千万不要出去了。”
“晓得了。”殷梳和她寒暄着交换完信息,起身要走,走之前关心地补充了一句,“妹妹这边一切妥当,大姐姐也要照顾好自己。”
殷梳退到门口,眼神又往闺房深处探去,只见帘栊微动,内室里覆满了阴影。她朝暗处的那个熟悉的影子微笑了一下,便退出闺房,并为万钰彤关上了门扉。
殷梳从陈小姐的闺房出来,沿着那座水榭朝高楼走去。她学着万钰彤庄重的姿态,目不斜视地行在驳岸之间。她低着脸,漂亮精致的面庞上流动着淡淡的愁雾,手指蜷在宽大的衣袖里,泄露出她紧张的情绪。
今日应当是万无一失的,殷梳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高楼,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在他们金墙铁壁的防守中取走陈小姐的性命。
她舒展不开眉眼间的愁绪,直到她踩着白玉石阶上了高楼,看到了廊桥上那个玄色的身影。
须纵酒见她安然回来了,刚要隐去身形,便听到一身娇叱:“站住!”
殷梳绕着他走了一圈,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上不知从何处沾的一点灰尘,看着他绷紧的面色不怀好意地开口问道:“你是我家新来的护卫吗,怎么看着这么不懂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