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彧走进酒楼,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亲眼见识了善柔只用几句话便将闹事的双方哄得眉开眼笑的本事,闹事的双方又重新坐下喝酒吃饭,酒楼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传闻中,云客来的老板娘长袖擅舞,今日一见,比传闻更加老练。
他招来店小二,听他口齿流利地报完菜名,点了两个寻常百姓饭桌上极常见的菜式,一个炒青菜,一个豆腐。很快,菜就被端了上来,青菜翠绿鲜亮,爽脆可口;豆腐入口滑嫩,似用高汤煨过,豆香味中还有淡淡的肉香,令人闻之食指大动。他吃了一口,味道醇厚,口齿留香。
菜品也如传闻中的美味可口,他大块朵颐起来,胃口难得的好。
这边,他慢条斯理地吃着饭,那头,善柔也正默默打量着他。
其实自打他踏入酒楼的一刻,她便注意到了,实在是他那身月白长衫太惹人注目。
边陲之地,百姓穿戴的服饰甚是复杂多样,三国的服饰均有人穿着,但时人大多喜好窄袖束腰的胡服,方便骑行劳作,像他这样着一件宽博长衫的人,在三合镇并不多见,实在是三合镇的贩夫走卒居多,文人雅士太少。
大堂喧嚣,他又过于安静,与酒楼的热闹格格不入。
善柔托着下巴瞅着他,见他举手投足间一派儒雅,脑中忽然蹦出一句诗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她又瞅了好几眼,他坐得有点偏,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侧脸,光这张侧脸就足以看出他长相俊美,不然坐在门口那几个人为什么也在不停地看他,间或还窃窃私语一翻?
嗯?这几个人有点儿眼熟……
她眉头微皱,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几个都是君蚕国二公主府的人,这几个是惯常帮他们主子打探消息的,今天齐齐出现在这里,莫非……
她又看了言彧两眼,不禁冷哼一声。
进门皆是客,不管是谁,只要进了云客来的大门,别人就休想占了他们的便宜去!
这规矩,三合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从来没人敢在云客来做这些龌龊的勾当,二公主公然上门盯人,可见这人身份着实了得。
她轻轻抚了抚衣袖,婷婷袅袅走去了赏茶区,挥手示意茶官休息,自己亲手沏起茶来。
云客来虽然是酒楼,因她爱茶,便独辟蹊径在喧嚣的酒楼一角做了一个颇为雅致的赏茶区,以一扇巧夺天工的屏风隔开。原本她只是忙中小憩犒劳自己专设的,没想到客人们更喜欢,一下子便让云客来在一众酒楼中脱颖而出。茶官是她从风尘之地千挑万选出来的,是个风姿绰约的冷面美人。以前的客人都称呼她霜儿姑娘,自从善柔帮她赎了身,便让她改回了原来的名字锦儿。
美人已经是赏心悦目,看美人沏茶更是一种享受。
很多人来这里就为了喝一杯锦儿姑娘沏的茶,再坐上一会儿,消遣闲暇时光。
锦儿于茶道一途甚是精通,善柔闲时常与她切磋茶艺,锦儿常常惊叹于善柔心思的精巧,而善柔则大为佩服锦儿渊博的知识,两人各有进益。
从来没人见过善柔泡茶,众宾客见她坐到了锦儿的位置上,全都凝目望了过来,厅中一时变得非常安静。
善柔细细净了手,上身挺直坐在榻上,下颌微敛,将沸水倒入壶中,又迅速倒出,姿态优雅,表情认真,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握着茶壶的青葱玉指上,只见那纤细的手指如彩蝶般轻盈,在莹润的青绿色茶杯上轻轻舞动。
看锦儿姑娘沏茶,就好像身处一片竹林,让人身心安宁;而观善柔沏茶,则好似置身一片花海,一只只蝴蝶在身边飞舞流连。
将茶沏好,她将茶汤分别倒入闻香杯,放在茶托上,这才抬头,余光扫见言彧,他依旧低着头吃饭,似乎并没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好定力!
善柔默默点头,遂命茶童端起茶托,跟着她将茶一一送到客人面前,又命厨房一桌赠一道小菜,算是为刚才的混乱做出的补偿,大堂又是一番热闹。
最后,她才在言彧面前站定。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他头上别着一支木簪,简单素雅,看上去古朴无奇,却是用上好的紫檀制成,不由得对他更加好奇起来。
“刚才有些小混乱,招待不周,让公子见笑了,小店特奉上清茶一杯聊表歉意。”她面带微笑,言辞诚恳。
言彧优雅地放下筷子,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复又将帕子放在桌上,这才抬头看向她。
粉面桃腮,娥眉轻扫,唇角含笑,一双眸子清澈明亮。
他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俄而便恢复了平静,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在鼻下轻嗅片刻,浅酌一口,又闭上眼品了半晌,赞了句:“好茶!”
而善柔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白皙的皮肤,浓黑的眉毛,如墨的眸子……
梦中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她紧紧盯着他,只觉得哪里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又少,完全是老天爷按照她的喜好精心雕琢出来的一张脸,却又比梦中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柔和。
而他的声音,像幽谷中响起的古琴一样低沉醇厚,极轻易便拨动了她的心弦,她听到“咚”的一声响,猝不及防,他就这样撞了进来!
世间居然真的会有这样一个男人……
她呆了,直愣愣地望着他,怎么可能?
言彧轻咳一声,微微别过脸。
传闻中云客来老板娘热情妩媚,却不尽然,妩媚有之,热情未见,反而轻浮放肆。
圣人云:善柔者,以声/色/诱人,不敢亲也。果真如此!
善柔来不及疑惑就感觉热意从耳后蔓延过来,不一会儿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只是片刻间就开始脊背发凉,手心竟开始渗出了冷汗。
在三合镇扎根的一年来,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老天垂怜,这世间的许多巧合不过是蓄谋已久。
她恐惧地想立刻转身逃离,却强自镇定,因她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很陌生。
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当真不认得?
“公子看上去好生面善,不知从哪里来?我们以前可曾见过?”两分娇媚,三分热络,五分疑惑,一切恰到好处,善柔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恢复正常。
他与她定然分外相熟,不得怎会会频频入梦?
“不曾。”言彧淡淡回道。
“许是我认错了人。” 善柔似怅然若失。
言彧不以为意,只当这是她揽客的手段,又淡淡地加了一句:“确实不曾见过。”
两个月前他收到了所有三合镇的资料,从中选定了云客来的老板娘,在这每个人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三合镇,唯有善柔背景干净,却还能凭一己一力在这里占稳脚跟并跻身上游,可见她颇有些手段,正是可与之合作的对象。
善柔望着他那张万分熟悉的脸,犹豫了。
他们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在这里扎下了根,自然不希望有仇家寻到,只是他回答得这般笃定,又不像作假。可他是她遇到的头一个有可能和她的过去有关系的人,即使娘再三叮嘱她小心谨慎,她还是有点跃跃欲试。
她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公子是第一次到三合镇吗?”
言彧点头称是,接着道:“久慕三合镇物华苒苒,民风淳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公子好眼光,像咱们这样的镇子,天底下怕再难寻出第二个,”善柔笑着说,“在咱们这地界儿,物阜风华,异域风情,应有尽有,管教公子看花了眼,到时候乐不思蜀呢!”
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娇滴滴脆生生,每一个字都正正敲在人心槛儿上。
言彧望着她的笑脸微微有些出神,她长得妩媚娇艳,一双眼却清澈明亮,笑起来与他的一位小友有几分相似,只是那人……
他收敛心神,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她的眼波过于潋滟,这么一看,似乎又没那么像了,他暗笑自己最近真是思虑过甚了,否则怎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公子来得真是巧,过两日是花夕节,镇上会好一番热闹。”
据传几千年前,这里的百姓得了一种怪病,无论男女老少胸口会慢慢长出一片类似芙蓉花瓣的印迹,初发时奇痒无比,十天后又痛如万蚁噬骨,再十天这个人就会骨瘦如柴精血尽失而死。所有医者皆束手无策,幸得芙蓉花神下凡治好了百姓的病,人们为了纪念她,便将这一日定为花夕节,每年都举行盛大的祈祷仪式。
“哦?”言彧抬眼,“那确实是巧。”
他的眉目深邃,瞳仁如点漆,望着人时似能把人吸进去一般。
这眼神,似曾相识。
善柔的心里莫名一动。
再次细细打量他,这身打扮明明应该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可是他的面色却是淡淡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是个好相与的。
可是她竟觉得他很亲切。
善柔忍不住想抚额,她一定是识得他的,至于为什么他不认识自己,这确实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偏偏她还是个爱追根究底的人。
“饭菜可还可口?”桌上的两道小菜已经所剩无几,她明知故问。
“尚可。”言彧也扫了眼面前的碗碟,回答得颇为淡定,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的话违心。
善柔眉梢微挑,斜睨着他,睫毛在眼尾投下一抹妩媚。
她确实当得上“美人”二字,画像只绘出了她美貌的三分,言彧心想,这样一个美人,任谁都不能将她错认为他人。
“还未曾请教公子如何称呼?在哪里高就?”
“言彧,画师。”
原来他姓言。
原来他是个画师。
善柔在脑子里搜刮一番,再没找到任何关于自己与他的记忆,只得作罢。
她再打量他一眼,不由得暗赞一声,他长得实在招人。
镇子里有个画师,是个干瘦的老者,可以预想不久的将来气质卓然的言彧会受到怎样的追捧。
善柔瞟了一眼他的手指,十指白净修长,很漂亮的一双手。
“言画师,以后要常来啊!”
语调婉转,声音清扬,还透着几分喜悦,明明只是简单几个字,竟让人生出盛情难却之感。
言彧扬眉,没想到世上竟有这般人才,只用声音就能蛊惑人心。
“好!”虽说他原本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可是此刻却分不清这个回答有几分出自本心又有几分被诱惑了。
善柔娇俏地笑了笑:“言画师,要一间上房吗?”
“我已有住处。”
言彧见她脸上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俄顷又满眼期冀地道:“你若有什么事尽管差遣店里的伙计去办,保管办得妥妥当当。”
“好。”
她有一双会说话的清亮眼眸,望着这双眼,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位小友,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频频想起那人?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修改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