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树下。
善柔坐在茶案旁慢火烹茶,袅袅轻烟后,一个人影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兄长可曾娶妻?”她问。
那人转头,一双深邃的眸子望了过来,这张脸……
善柔的手一抖,热水浇到了手上。
“啊——”
她痛呼出声,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刚才竟是在做梦。
她又梦到言彧了!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斜靠在床头发呆。
她为什么会叫他兄长?
她既叫他兄长,他不应该不认识自己才对,可是那日他的表情,明明就是看陌生人的眼神,这点她绝不会看错。
可是,为什么梦中她却与他这般熟稔?
不行,她今天必须再见见他。
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听到有人轻轻扣门。
“醒了吗?”是娟娘在唤她。
她睁开眼,眼睛干涩,重又闭上。
“苏公子派来接你的人等了半天了。”门口娟娘轻声说。
善柔揉了揉眼睛,才掀开床幔看了眼时辰,居然已经快中午了。
可是她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不甚清醒,却不得不匆匆收拾妥当出了门。
在门口等着的人她见过,是那天在牙行沏茶的人,虽然他没有抬头,但是他的侧脸有颗小痣,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善柔问。
“刑树,开刀刑,大树的树,”刑树微微躬身回答道。
善柔点点头。
“君蚕国人?”她问。
他虽长得和赤乐国人无异,但以她对苏行元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将一个赤乐国人当作亲信。
刑树快速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恭敬地回道:“是。”
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善柔不再说话,跟着他上了苏行元派来的马车。
这是苏行元众多车里的一辆,外表普通,里面却极为宽敞,风格冷硬,因为要接善柔,特意加了软垫,就算是对她的体贴了。
“我们先去哪里?”刑树和车夫一起坐在车前。
“酒楼后面那处。”善柔说,那个乞丐需要夏掌柜尽快查出来。
马车慢慢往云客来驶去,她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锦春园……
乞丐…….
有人想引她去锦春园!
有什么企图?
去还是不去?
她正想的出神,忽听得外面一声惨叫,紧接着马车猛地停住,她从榻上摔了下来,慌忙中用手揪住了车帘,整个人半跪在地板上。
好疼!
她呲牙倒吸一口冷气,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刑树:“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刑树沉稳的声音传来。
善柔心下稍定,重新坐下,用手轻轻揉着膝盖,听得外面人声越来越嘈杂,好像很多人围在马车周围。
“真可怜!”
“流了这么多血,不知道死了没?”
撞人了?
善柔掀帘探出身去,只见马车旁躺着一个女孩,双目紧闭,额角正汩汩流着血,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而刑树和车夫则远远站着,正和一个家仆打扮地人在说话。
马车周围围了很多人,或交头接耳,或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上来看那个女孩一眼。
这命如草芥的世道!
善柔暗骂,急忙跳下马车,招呼车夫回来把马车小心牵去一边,自己则蹲下去查看那女孩的伤势。
走近了看,她觉得女孩有些面熟,却来不及细想,用手探了探女孩的鼻息,见还有气,忙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捂住伤口,冲着围观的百姓喊了一句:“谁认识她?”
没有人回答。
善柔气急,又大声问道:“没人认识她吗?”
这时,有个胆子大点的妇人稍稍往前走了几步,却不敢离得太近,指了指刑树那边,对善柔说:“她是那家的家奴。”顿了顿,又小声说:“也是个可怜的,宁可寻死也不肯让人沾了身。”
善柔转头看过去,只见那家仆弯着腰一脸诞笑地跟刑树说着什么,刑树平静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那是谁家的家仆?”她问那妇人。
妇人缩了缩脖子,偷偷往那边瞄了好几眼,才压低声音说:“镇西张员外家内宅的管事。”
善柔了然。
小镇有两不能惹,一个是镇西做木材生意的张鹤,人称张员外,倒不是有什么官职,只是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平时又惯会摆官架子,故而有此称号。这个张鹤,生意做得霸道,但凡和木材沾边的买卖都是他家的,就连镇上唯一一家棺材铺都是他家的,棺材价格很是昂贵,普通人家根本买不起,又慑于他家的威势不敢去隔壁镇子上买棺材,很多人家便只好将遗体用草席裹了下葬。
另一个不能惹的便是苏行元了。
善柔再细细看地上的女孩,终于想起为什么看她眼熟了。
初开酒楼时她曾去牙行招伙计,对她印象深刻。她原本打算培养一个女掌柜的,却没找到合适的。她准备放弃时,正好这个女孩被她爹领了过去。当时女孩身上的衣服虽然打了好几个补丁,洗得却十分干净,眼睛骨碌碌的转,看起来十分机灵,问了几句话,见她口齿甚是伶俐,善柔一眼便相中了她。
可是女孩的爹却只想将她卖个好价钱,狮子大开口。
善柔那时初来乍道,手头也不宽裕,只好作罢,女孩当时便被张员外家买走了。
那时这女孩还是圆鼓鼓的脸颊,短短一年的时间,已经脱了稚嫩,有了几分少女的青涩。
张员外的儿子好色是出了名的。
善柔咬牙。
她还是个孩子啊!
“禽兽!”
善柔骂了一句,招呼刑树过来。
对于善柔的行为,刑树似乎毫不意外,只是恭敬地对她说:“善老板,我们起程吧,这边自有人处置。”
善柔指着仍然昏迷不醒的女孩问他:“她呢?”
“卖了。”刑树面无表情地回答。
“卖了?卖给谁了?”善柔诧异。
“一会儿就会派人将卖身契送到牙行。”刑树接着说道,“破了相就不值钱了。”就像在说一件货物。
善柔顿时语塞,静静看了女孩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也是咱俩有缘。”
“这孩子我买了。”她对刑树说。
“是。”刑树应道。
善柔起身上了马车,不再看那女孩。她知道,刑树会将她完好无损地交给自己。
酒楼后面那条街叫藩篱街,街如其名,是繁华与萧条的屏障,这条街,隔出了穷人区和富人区。其实藩篱街一共有两道街,云客来酒楼后面这条其实叫藩篱北街,另一条在镇南,叫藩篱南街,中间还有五道街,最中心的叫正街,是小镇的中心。那里店铺林立,是最热闹的所在。
善柔当时选铺面时,一是看上这里相较正街便宜,二是这里的铺面相连,一条街上各种铺面齐全,就缺一个像样儿点的酒楼。果然如她所料,云客来酒楼刚开业就吸引了周围的商户和住户,又因她做生意活泛,客人口口相传,生意反而比主街的那些食肆还要好,慢慢地,这里便成了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了。
位于藩篱街的这处宅子曾是一位珠宝商买下的,他当时买下了一墙之隔的两处宅子,在中间那道墙上凿出一道拱门,后来因为兵乱,便先后卖了这两处宅子,搬离了此处。
善柔看的这处宅子门口上书“槿园”两字,字迹娟秀,她很是喜欢。
槿园有三重院落,面积不大,布局却别具匠心,每处院落都很雅致,前主人保养得很好,不用修缮,只需要简单打扫就可以搬进来住。
她从正房出来,站在雨廊时,一眼就看到了西墙边栽种的木槿丛,木槿已高出院墙很多,想来前主人将它们移来此处已有数年,上面开满了各色花朵,有白色,淡紫色,淡红色,还有紫红色尤其抢眼。风吹过来,一股淡淡的花香飘满整个院落。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叫槿园了,想必前主人颇喜欢木槿吧。
“隔壁莫不是叫竹园?”她望着木槿冠顶,隐约可以看到几片竹叶,比木槿稍稍高出一点点,在风中摇曳。
“正是。”刑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是已经被人买走了。”
“那中间……”善柔往树下走去。
“那门已经砌死。”
刑树忙跟了过去,两人走到西墙边,拱门已用青砖砌成了一堵墙,几经雨水冲刷,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青苔,应该已经卖出很久了。
“可知住得什么人?”善柔站在木槿树下,伸手接住被风吹落的花瓣,紫红色的花瓣从她莹白的指间滑落。
刑树看得呆了一呆,忙垂下眼,定了定心神,犹豫了一瞬,才道:“也是来此经商的商人,姓孔。”将所知孔姓商人的情况告诉了她。
善柔点头。
苏氏牙行房屋买卖有个规矩,就是不得泄露顾客的私隐。她之所以故意这么问,也是想探探苏行元的底,看看他到底戒备她到什么程度。刑树应是得了苏行元授意,让他知无不言,可见他虽对她起了疑心,却还没有找到任何破绽。
“去另外两处看看吧,”善柔率先走了出去,走到大门口,她特意往西多走了几步,看到了隔壁门上“竹园”两个字,字和院子里高出墙头的竹子一样纤长清雅,别有风韵。大门被擦拭的很干净,想来也是极体面的人家。
刑树跟着她绕了一圈儿,两人这才坐马车去看了另外的两处宅邸,善柔最后留下了槿园的地契,又托刑树帮忙物色管家和奴仆,回到云客来时已是午时。
近来云客来日日宾客满堂,很多常客因没有位置向她抱怨,善柔这几日思量着要不要把隔壁买下来扩充店面。
隔壁是间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名文轩斋,哲儿的笔墨纸砚全都出自那里。老板是个落魄进士,在这儿有些年头了,大家都称呼他钱进士。
钱进士为人迂腐,做生意不懂得变通,人又寡言少语,因此店内门可罗雀,收入勉强能维持生计。
善柔从来没在自家酒楼见过钱进士,偶尔经过文轩斋门前,总能看到钱进士独自坐在店内,手里捧着一本书在专注地阅读,俨然一副浑然忘我的状态。
善柔见他常年面有菜色,便经常让厨房做些简单饭菜给他送去,他也从不拒绝。
只是不知他可愿将这赖以生存的铺子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