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流传着二公主的一段风流韵事,听闻她曾极爱慕一位画师,那位画师也如你这般对她置之不理,她便生生将画师的右手砍了,事后还用金匣子装好送给了那名画师,可是真的?”
善柔坐在竹园的椅子上,喝着言彧泡的茶。
以前都是让夏掌柜传递消息给他,知道他就住在隔壁,这回她亲自过来了。
最近她没再做梦,总觉得那些忘记的过去离她越来越远了,便一直想找机会和他多接触,看看能否再想起些什么,没想到他竟离她如此近。
“是我二师兄孔邺,你还想知道什么?”言彧望着门外摇曳的竹子,眼底一片沉郁。
“我只是求证一下罢了,”善柔放下茶盏,走到门口,感受着秋风拂面,凉爽宜人。
“况且,我想知道的,你就会如实告知吗?”她背对着他,声音缥缈。
言彧默了下,说了句:“不能。”
善柔轻轻嗤笑一声,仍然欣赏着院中的竹林,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却听出讥讽。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孔邺被囚在二公主府上,关押地点非常隐秘,一时还没有查到。”善柔走到竹林里站定,转过望着他,阳光透过竹叶在她脸上身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难怪他一直查不到,居然就在公主府。不过,连他的人都查不到,她却可以查到,她比他想象的更深不可测,这不得不让他重新审视她。
言彧跟了出去,站在门口凝视着她,这个让人看不透的女子。
“我再问你一遍,我们曾经见过吗?”善柔的声音如来自天际,飘忽不定。
言彧摇了摇头。
“没骗我?”善柔追问。
言彧点点头。
“我信你。”
善柔扔掉手里揉搓成一团的竹叶,轻轻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见过也好,没见过也罢,既然入了她的梦,长相性格就连身份就很合她的意,天降的缘分没道理放走。
她第一次生出了想抓住一个男人的想法,连她自己都讶异不已,看来她真的把娘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言彧!”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见他望过来,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你入我梦了,你知道吗?”
说完,她紧紧盯着他。
言彧的目光微动,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紧。
以前她说这些话时总带着三分戏谑三分调侃,就像她对其他客人说的那样,可是此刻,她的表情过于郑重,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一跳,却垂下眼眸,看着地上干枯的竹叶被风轻轻带起一个旋儿,又轻轻落在不远处。
世界忽然变得安静,只能听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见她又轻笑一声:“当真了啊?看你心情太低落,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言彧猛地抬眸,眼神变幻莫测。
善柔转身往门外走去,背对着他挥挥手:“不用送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言彧没有看到,她唇角微弯,笑中带涩。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喜欢,原来喜欢就是魂牵梦绕,却又小心翼翼害怕被拒绝。
善柔走后,言彧好几天都没见到她,明明就住在隔壁,偏偏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些天他时不时会想起她玩笑似的表白,她的眼里隐隐有丝失落的情绪,可他装作看不见。
既然硬下心肠无视,又为什么会辗转难眠?
他从未有与女子相处的经验,即使以前的未婚妻,也只远远看过一眼。善柔很热情,最初他以为她对所有人都这样,后来他发现,她对他与旁人不同,她看着他时,眼里似有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他解不开,看不清,慢慢地他也走进了迷雾里,快要迷失了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引起他的心绪波动。
他知道,这样的他很不对劲,却又不知怎么才能回归正常,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了,才会在深夜站在院中望着一墙之隔的槿园愣神一个时辰而不自觉。
云客来每天都会按时送餐食过来,可他却还是在中午时分踏进了酒楼。
他一定是魔怔了,他想。
善柔依旧像只花蝴蝶般穿梭在客人中间,时不时与人调笑几句,那种妩媚的笑忽然变得刺眼,他突然不想她对着别的男人笑,直到看到有个男人想偷偷摸上她的腰时,他眉眼瞬间沉了下来,迅速走到她身后帮她挡住了那个男人。
善柔回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难道今天小厨房没有送饭过去?
虽然她只问了一句,但是言彧就是听懂了她的未竟之言,她似乎并不想见到自己。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糟糕,冷着脸又坐了回去。
善柔莫名奇妙看了他好几眼,见他面色不虞,想了半天,最有可能的就是嫌她这边进展太慢,但是饭得一口一口吃,事情也得一点一点办,半点儿急不得,她得抽时间把这个道理跟他讲清楚,不能让他觉得她是故意坑钱又不办事的无赖。
可是等她好不容易空闲了,他却不见了踪影,去竹园也没找到人,事情就这样搁下了。
因为答应了哲儿要领他去踏秋,善柔这些天都泡在文轩斋,在一堆的旧书堆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关于栖霞郡的记载,那是一本书皮很破旧的书,泛着黄,中间还缺了一块,被人用另一片纸补贴好,没有特意去贴合原来的封面,却奇异地融洽好看,上面画了一片枫叶,在风中飘荡,煞是好看。
她看着那片枫叶,眼前似乎出现了言彧提笔的模样,她甩了甩头,翻开泛黄的书页,里面有那片枫林的记载,据说被一场天火烧没了。
他们的马车沿着书中记载的路线一路向南,辗转向西,又向东行进了半个钟头,才终于找到那片枫林所在的位置。
当年的大火焚毁了大片的枫林,灰烬已经变成了肥料,滋养着这片沃土,经年累月,已经又长成了一片树林,却不再是红得似火的枫林,是风不知从何处载来的各种种子洒遍了这片土地,即使到了秋天,仍然是一片盎然的绿意,秋天的萧瑟,似乎忘记了这里。
善柔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充斥肺腑。
“娘,哲儿,你们快下来,这里好美啊!”她回头冲着马车喊。
娟娘掀开车帘,早有丫鬟上前扶住她,搀扶着她小心地踩着脚凳下车。
善柔静静地望着她,即使不似以前那般锦衣玉食,她依然是那个端庄优雅的美貌妇人。
这么美丽的女人,就是她的母亲,她与有荣焉。
一只白嫩的小手紧随其后掀开车帘,不等丫鬟搀扶就自己跳下马车,跑到娟娘和善柔身旁。
“娘,阿姐,”他兴冲冲地在草地上跑了一圈儿,最后停在她们面前,脸上有着运动后的红晕,看起来健康又有朝气。
“小心摔倒!”娟娘揉了揉他的脑袋。
哲儿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仰着头说:“娘,我会小心的。”
善柔笑了:“摔倒了也没什么,勇敢地站起来就是了,经历过风吹雨打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娟娘轻轻拉起他们两个人的手,把他们叠放到一起,难掩心疼:“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们永远都像小时候一样单纯。”
“我们也希望娘永远年轻漂亮!”善柔用另一只手握住娟娘的手。
娟娘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嘴甜!”刚刚的那点郁色也一扫而空。
善柔见她展颜,笑嘻嘻地依偎过去,鼻子在她衣服上蹭了蹭,一股淡淡的香味在鼻端萦绕。
她慢慢闭上眼睛,无比的享受,无限的眷恋。
她从没有如此刻这般踏实,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娘,我想去里面看看,”哲儿晃着娟娘的手臂。
“好,咱们四处走走,”娟娘一手牵一个,笑着说。
善柔让紫槿带人安置,自己则跟在她俩身后安静地走着。
凉风习习,拂动着鬓边的发丝,脚下踩着软软的厚厚的草,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前面走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你一言我一语有问有答,那么的温馨。
善柔慢慢地走着,听风将细碎的话语送到耳边,心底无比的沉静。
岁月静好当如是。
回不回得去,想不想得起来那些过往,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三个人在林子里逛了一会儿,出来时鞋子上沾满了草屑,哲儿的衣服也蹭得脏脏的,因为他努力地想爬上一棵树,又无数次地滑下,即使这样,也没挫那种兴头。
善柔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娘,我们是不是应该物色一个师傅教哲儿些拳脚功夫?”
娟娘沉吟不语。
“三合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仗,学些功夫防身也是好的。”善家是书香世家,最不屑与一介武夫为伍,可是时势比人强,想在这个世道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娟娘不知想到了什么,遥遥望向赤乐国的方向,默默出了会儿神,才轻轻点点头:“我看洪师傅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善柔高兴地点头:“咱俩想到一起去了,洪伯以前是镖师,走南闯北几十年,阅历丰富,最重要的是为人忠厚,行事光明磊落。”
“好,这件事你做主吧。”娟娘说。
“行,娘,回去我就跟洪伯说,”善柔不担心洪北不答应,反而担心他因为哲儿身份的缘故不能严格要求。
“哲儿,让洪伯当你老师好不好?”善柔将哲儿叫到身边问。
丫鬟刚把哲儿脏兮兮的小手擦洗干净,身上也被整理了一番,又变成一个眉清目朗的翩翩少年,干净又清爽。
听了善柔的话,他的眼睛瞬间亮了,抓着她的衣袖殷切地问:“真的吗?”
善柔重重的点点头。
哲儿欢快地围着她跑了几圈儿,嘴里发出高兴地哦哦声。
“但是你要答应阿姐,不可以仗着武力欺负人。”善柔笑着看着他跑了一会儿,才把他拽停在自己面前。
“夫子教过,‘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哲儿扬着小脸认真地回答。
善柔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他细嫩的小脸:“真乖!”
哲儿乖巧地站在她面前拍着小胸脯,像个大人般安慰她:“阿姐放心,哲儿都懂的。”
善柔将他拉入怀里,轻轻叹了口气,心疼这个被迫长大的弟弟。
“你们两个聊什么呢说那么半天,快过来吃饭了。”娟娘叫她们。
善柔拉着哲儿的小手向帐子走去。
帐子扎在一棵冠大如篷的大树下面,是紫槿刚才带人撑起来的,帐子里铺着厚实的毯子,毯子上放着一张地桌,上面摆着他们从家中带来的各类果子,还有厨子刚刚整治出来的一些简单的饭食。
一顿简单的午饭,三个人却吃得香甜无比。
饭后,娟娘和哲儿都乏了,便在帐子里的歇了,善柔则带着紫槿出去散步。
书中记载,栖霞郡毗邻君蚕国、越栈国,是入赤乐国的必经之路。镇南一片枫树林,过枫林便是越栈国。昔越栈国大军欲攻入赤乐国,被赤乐将士狙于枫林,相传枫林中设有毒障,越栈几十万大军入枫林无一人生还。后,一场天火,焚毁枫林,赤乐国破,割栖霞镇在内的几十处城池予越栈国与君蚕国。
寥寥几笔,记述了当年发生的一些事,却并不详尽。文中并无丝毫笔墨描写君蚕国参与这场战事,最后却一并瓜分了赤乐国的城池。
关于那一场天火,也没有详细的描写,只说是千年不遇的大火,足足烧了二十多天。可是善柔总觉得哪里有蹊跷,又理不出来头绪。
善柔想得入神,不知不觉间已走入林子深处。
“谁?”紫槿轻喝一声,挡在了她的身前,警惕地望着前面。
善柔的思绪这才被拉回,抬头越过紫槿向前望去,那里有个小小的山洞,里面有声音传出。
身后的护卫已经奔到了洞口,一人一边严阵以待。
没想到树林深处居然有座石山,却并不如何高,山顶也稀稀疏疏地长了些树木,因此从外面很难发现,只会以为这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林子。
善柔打量着四周,发出声音的山洞是石山旁边的小的不能再小,根本不能叫做山的石头堆,像是有人挖出来随手堆在那里的,大小石块堆叠,却不经意间形成了个洞。洞口只有半人高,被茂密的杂草覆盖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是现在却能明显地看出有人踩踏过的痕迹,杂草折断处还很新鲜,正是成人的脚印大小。
果然是别有洞天的地方!
善柔谨慎地盯着洞口,静静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那人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主子,您退后。”紫槿的声音都是紧绷的。
善柔却并未移动脚步,看着洞口两个护卫蓄势待发,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很快,有人弯腰从里面走了出来。
善柔先看到的是一个乌黑的发顶,紧跟着便看到一袭白衫。那人直起身,手里抓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
居然是言彧!
善柔愣住了,言彧看清洞口的阵仗也怔了怔。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善柔的脑中闪过这句话。
“我们真挺有缘分的,这样都能遇到。”她轻轻笑了起来。
她仔细打量着他,他今天的心情貌似不错,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的表情。
他的手里似乎拎着什么东西。
她缓缓从紫槿身后走到他面前,停步,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毛发灰扑扑的小动物,可能在洞里东逃西窜的缘故,灰色的皮毛上沾了很多泥尘,只有两只耳朵,灰毛里夹着纯白色的毛,煞是好看。耳朵下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可怜巴巴地望着善柔,嘴里呜呜低叫着。
“这是只……狗?”善柔猜测着,想了想又迟疑地抬起头:“小……狼?”
言彧挑了挑眉,狼狗都分不清。
天爷呀,这林子里有狼?小狼崽子在这儿,那它的爹娘……
善柔默默倒退了一步,警觉地看着周围。
警惕性还蛮高!言彧被她的动作逗乐了,嘴角弯了弯。
“我看过了,周围没有狼群活动的踪迹,它应该是贪玩迷了路。”
善柔呵呵干笑两声,她可不是靠着轻信别人才活到现在的。
她挥手,让护卫们四处再仔细勘察一番,直到他们确认了真的没有狼群活动的痕迹,才彻底将悬着心放下了。
危机解除,她的好心情又回来了。
她又上前一步,伸出手指戳戳小狼的身体,毛软软的,也没什么光泽,还有点儿瘦,看来走失有一阵子了,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
“你准备把它怎么办?”小家伙在他手里不停地挣扎。
言彧把它提高些,放在眼前轻轻一瞥,小家伙立刻安静了,蔫头耷脑地不动了。
善柔神奇地看着他们,双眼放光。
“你还会训兽?”
“不会。”言彧将手里的小东西放到草地上,它也不跑,只是趴在那儿小声呜咽。
“它受伤了吗?”她刚才没看到它身上哪里有血迹。
“我想,它大概是饿得走不动了。” 言彧觑了它一眼。
善柔蹲下来,轻轻顺着它后背的绒毛,小家伙抬起头瞄了她一眼,又趴了下去。
“真可怜!紫槿,你去取些吃食过来。”她吩咐道。
紫槿看了看她,又看看言彧,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去了。
善柔忽然想起这里是密林深处,忙叫一个护卫护着她一路回去,她则蹲在那儿小心翼翼地摸一下,再摸一下,见它居然很温顺,又摸了一下。
言彧低着头望着她,只见她又胆怯地顺了那小家伙后背的毛一下,似乎见它真的不咬,才大着胆子一下又一下地捋着它的毛。
原来她也不总是那么大胆!
直到紫槿回来,他才惊觉,他居然有滋有味地看了面前一人一狼半天,他以前从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善柔接过紫槿递来的牛肉干在小家伙鼻子前晃了晃,只见它抬起头跟过来嗅嗅,又转过头趴了回去。
“咦?不喜欢?”她诧异地闻闻牛肉干,很浓的牛肉香味儿,她都有点儿馋了。
她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
“这么香的肉干你都不吃,难怪瘦得皮包骨头,真挑食!”
言彧听着她在那边和一头小狼说话,又把喂它吃的肉干塞进自己嘴里,不禁好笑。
“它还没断奶。”他好心提醒她。
善柔恍然,在包着食物的帕子里翻了翻,拿出一小块奶酪放到小家伙面前,只见小家伙嗅了嗅,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最后啊呜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又眼巴巴望着她。
她又找出几块奶酪喂它,没一会儿便被它吃了个干净。
肚子有食便有了力气,它站起来绕着善柔跑了一圈儿,在远离言彧的地方站住,呜呜两声,刺溜便又钻进了山洞。
“小没良心的,”善柔笑骂。
“不知道狼心狗肺吗?”言彧淡淡道。
善柔站起身,抚平衣服的褶皱,斜睨着他:“有些畜生比人懂得知恩图报。”
言彧不置可否。
有些道理根本不需要思辨,只是人往往不愿承认罢了。
善柔不想多费唇舌,指着山洞问:“你是追着它进去的?还是在里面发现它的?”
一语双关,犀利地问出了他在此的原因。
言彧的眼睛微眯,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
她真的只是一家酒楼的老板娘吗?
“你以为呢?”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他居然有点期待她的答案。
善柔的眼睛放肆地将他从头看到脚,看了好一会儿,捂着嘴轻轻笑了。
“我以为…….”她走近他,伸手将沾在他肩上的枯草叶捏起,轻启朱唇,在他身前小声说:“你在这里是为了偶遇我。”
说完,她冲他眨眨眼笑着走了。
言彧一僵,神色莫测地望着她及一行人渐渐远去。
她又来撩拨他!在他好不容易静心之后。
善柔心情大好,连看着有些阴暗的树林都觉得阳光明媚。
紫槿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善柔问。
“主子,你刚才对言画师……”紫槿想说她家主子出言调戏也显得太轻浮了吧?虽然她家主子不管干什么怎么干都是对的。
“不然他怎么会注意我?”善柔一副我这么干是有道理的口吻。
紫槿还想说什么,最后闭了嘴,说了句:“主子说的对。”
善柔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