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绾垂眸不语,烛光如同碎金一般洒在她浓黑的羽睫上。
她吃饭的动作十分雅致,依稀还保留着曾经作为江府大小姐时的仪态。
谢舒禹等了许久也未见她回答,长叹一声,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小姐当初既然死里逃生,便更加应该爱惜自己,怎能——”
江绾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对他轻笑道:
“谢谢你的面,阿禹,在这里只有花千楼的姜姝,没有什么小姐,以后莫要叫错了。”
谢舒禹一顿,知道无论如何也劝不住她,只得拿了碗筷,叹道:
“那我走了,还有一日,你……再想想吧。”
他是这花千楼的管事,虽然说青楼里的管事、龟奴之类的男人有时候会借着近水楼台与楼里的姑娘厮混,但江绾并未梳拢,他还是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江绾笑看向他,眉眼微弯,面若桃花,“知道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谢舒禹心弦微动,终是什么也没再说,走出去替她轻轻阖上门。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江绾一直强撑的笑容陡然落了下来,眼底缓缓漫上一缕怅然。
父亲江行简谋逆一案,当年便是由三司会审定的案,卷宗就存放在刑部。
母亲和外祖一家现如今还被流放在邺城苦寒之地,去年冬天她得到消息,表哥三岁多的小女儿因受不了边关的寒冷,在感染了一场风寒后没挺过去,去了。
江绾在小侄女出生时见过她一次。
那是个粉粉的皱皱巴巴的小婴儿,一见到她便止了哭声,睁着一双大眼睛观察她,还攥着她的手指不放,咿咿呀呀的,十分惹人喜欢。
一想到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就因为她江家之事而殒命,她心里便难过得无以复加,实在不愿活着的人再受折磨。
所以她若不这样做,又有何办法替江家翻案,接他们回来呢。
江绾苦笑着起身,将一直压在枕下的平安符装进床侧的暗格中,明日她若接了客,母亲绣的这枚平安符便不能再随身陪着她了。
沈玦自打那巷子里出来后,便径自去了梨园,和一帮王孙贵胄听了半宿的戏,一直到天快亮才回了府。
他一边哼着曲儿一边转着手中折扇,长腿刚迈进房间,脚步忽的一滞,“怎么回事?”
小厮长青急忙上前解释:
“晚间的时候,小的按照王爷吩咐,将这盆玉堂春送去了陆府,谁料陆小姐只看了一眼,连陆府大门都没让我进,便说自己无功不受禄,让小的将这花又带了回来,小的、小的想在门外再等等,说不定陆小姐就改了主意,岂料——”
沈玦将沾满脂粉味和酒气的外袍随意扔在榻上,净了手,“继续说。”
长青看了他一眼,声音越发低了下去:
“岂料小的还未在门口等上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三皇子的马车停在了陆府门口,是……是陆小姐和陆丞相亲自出来迎他进去的。”
沈玦擦手的动作一顿,复又慢条斯理地将手擦干。
随后他走到太师椅旁懒洋洋地靠坐进去,长腿交叠,这才不紧不慢看向长青手中的玉堂春,手指在桌上一点一点,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长青也低头看手中的花。
这玉堂春是玉兰花的一个名贵品种,但是花期却在冬季。
他家王爷也不知道听谁说,西北边境有一座雪山上在夏季也有盛开的玉堂春,便派人费了许多功夫带回来几十株,但到最后也就这一株成活。
如此大费周章,就是因为陆小姐喜欢白玉兰,王爷为了赶在七夕之日送给陆小姐的。
可如今陆小姐连正眼瞧都未瞧一下。
“长青。”
许是经过一夜,沈玦的声音有些沙哑,长青一个激灵,忙放下手中的玉堂春,替沈玦倒了杯茶,“王爷您说。”
沈玦接过茶杯也不喝,指腹一圈圈在杯沿打着转儿,天青色茶杯衬得男人的手越发冷白。
过了片刻,他闷笑道:
“拿药来。”
长青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昭王要的是什么药,急忙将一瓶装有黑色液体的瓷瓶拿了过来。
沈玦神色动了动,缓缓将液体浇在了玉堂春上,花瓣在药汁的浇灌下迅速泛黄,翻卷着枯萎。
烛光耸动,将沈玦本就俊逸的面容映照得更为昳丽邪肆,他的黑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只有唇角依然挂着一抹懒散的笑意。
长青觑着他的神色,想了想,还是道:
“爷,今日王尚书家的公子王天瑞来府上拜谒,见您不在,便让我等您回来问问您,明日花千楼有个绝色美人要梳拢,他问您去不去?”
“花千楼?”
不知为何,沈玦脑中浮现出今日碰到的那个女人,然而只是一瞬,便回过了神。
他随意将枯萎的花杆扔在桌上,重新站起身,一边解衣扣一边朝盥室走去,懒懒道:
“告诉他我就不去了,昨日李英来禀,本王新得来的那只鹰熬好了,本王明日瞧瞧去。”
长青挠了挠头,应声退下。
若说夜里京城最热闹的地儿,非勾栏瓦舍莫属,花千楼又是这一众勾栏瓦舍中最有名的一个。
花千楼的老鸨早就在半月前放出了楼里姑娘梳拢的消息,而这姑娘又被她吹的艳盖牡丹,芳名百里。
是以今夜天色还未彻底黑透,花千楼内便笙歌曼舞、宾客满盈,女子的娇笑声和管弦丝竹声不绝于耳,一派繁烛煊照不夜天、暗香浮动步生莲的奢靡景象。
江绾坐在房中,透过窗纱向楼下望了望。
青黛替她梳妆好,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暗讽:
“姑娘就别看了,难不成还打算在楼下那群人中挑一个夫婿不成?今日接了客,往后不过就是千人骑万人枕罢了。”
青黛是被人卖进青楼里做丫鬟的,因着她脸上有一大块儿疤痕,是以接不了客,不过这也正合她意,幼时经历的缘故,她此生最厌恶的就是妓//女。
没成想她这话刚说完,江绾却突然起身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看青黛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过来,江绾淡淡一笑,抚了抚手腕,声音仍是一贯的娇媚婉转:
“从前我纵着你,不曾说你什么,今日这一巴掌是让你长个记性,如今你人在青楼,方才那些话再说出来只会替自己招来灾祸,我劝你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况且这楼里,又有几个女子是真心想要卖笑为生的。”
青黛忍不住嘲讽,“姑娘穿金戴银,生活富足,难不成姑娘也是被生活所迫?”
江绾顿了顿,回眸灿然一笑,“我?我自然是喜欢与男人亲近,才来的这里。”
青黛瞪着她,一张脸被她的话噎得通红,正要骂她不知廉耻,房门突然被人掀开。
谢舒禹从门外进来,扫了眼捂着脸的青黛,转头看向江绾,若无其事地问她:
“准备好了么?”
江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对他点点头,起身率先出了门,语气淡然道:“走吧。”
楼下舞台上有女子正在跳舞,暴露的穿着和性感的舞姿惹来台下此起彼伏的起哄,花千楼内气氛热烈靡离。
江绾拐下楼梯的时候,恰好看到正对二楼的雅间闪过一抹华贵的玄色袍角,随即关上的房门遮挡住了那抹颀长挺俊的背影。
她脚步一顿,侧首低声问谢舒禹,“二楼雅间今日除了王天瑞还有谁?”
谢舒禹略一思索,“还有一位尚书家公子和两个将军的嫡孙,怎么了?”
江绾想了想,觉得定是方才自己看错了,遂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刚一进后台,老鸨立刻拨开人群,扭着肥硕的身躯挤到她身边,一瞧她这样子,急道:
“哎哟祖宗,您怎么就穿成这样出来了?这衣裳也太严实了些,脱了脱了,这外套、还有里面这件,都脱了,快。”
说着便要过来动手帮江绾脱衣裳,恨不得将她剥个精光送上台去。
谢舒禹视线一沉,正想上来帮腔,江绾先一步拉过老鸨的手,不动声色地阻了她的动作,笑道:
“妈妈,这您就不懂了,今日我这琴呀,弹的是《望月》,曲风高雅清透,这穿着自然便不能太过于暴露了。他们这些公子哥儿们,想来换换口味也能图个新鲜不是。”
老鸨听她这般说,果然不再动作,两只小眼睛里泛出精光,“姝儿当真能弹出那《望月》?”
江绾此次重新回京,一直用的是“姜姝”这个名字,除了谢喻舟知道她的真名外,再无人知晓。
而《望月》这首曲子,近来在京中十分风靡,世家贵女们争相学奏。
只因这曲子是花朝节时陆菀所做。
当时陆菀奏出这首曲子后,在场众人皆心神荡漾,沉溺在这高雅的曲风和高超的琴技上,更是引得许多贵公子争相写诗赞美陆菀的高洁品性。
这其中便以王天瑞为最。
虽然王天瑞碍于沈玦的面子,不敢明着表现对陆菀的垂涎,但暗地里不知同旁人提起过多少次。
她今日选这一首曲子,也是有刻意吸引王天瑞注意的打算。
江绾有些哂然,两年前被沈奕当做替身错付一场也就罢了,如今为了出卖自己,竟又要学奏陆菀的曲子。
她对老鸨略一颔首,将鬓边碎发挽到耳后,一举一动间尽是风情,柔柔道:
“妈妈只管放心便是。”
方才那跳舞的女子下去后,舞台中央便按照江绾的要求垂下来一大片轻薄的白纱。
江绾上台后便坐在那白纱之后,一袭水红色长裙逶迤身后,宽大的袖摆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上两只赤金缠丝手镯花纹繁复,在烛光下璀璨灵动。
她的手指纤细灵活,指尖在琴弦上游走,琴声悠悠,方才还一片喧闹的花千楼霎时安静了下来。
江绾尽力让自己沉浸回从前的时光,在弹到一个最难却也最抒发感情的阶段时,她如愿听到二楼雅间传来了一些异响。
江绾扬起一抹撩人至极的笑容,眼波盈盈,缓缓抬头朝二楼望去,下一瞬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她的视线竟不期然撞进了一双深邃如渊的黑眸中。
沈玦的眼神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玩味,透过朦胧白纱,如有实质般一瞬不瞬盯着她,面色幽深如渊。
江绾呼吸一窒,手底下琴音险些乱了节奏,她急忙低头稳住心神,重新将注意力灌注于琴弦之上。
一曲终了,底下人安静了许久,继而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江绾起身福了一礼,退至一旁,方才那抹落在身上的视线早已消失。
老鸨笑眯眯上台,命人将纱帘收起,众人这才看清方才弹奏《望月》的竟是如此绝色的美人儿。
二楼的王天瑞更是倒抽一口凉气,眯着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江绾,末了,还不忘笑着凑到沈玦跟前,谄媚道:
“王爷,多亏您临时改了主意来了这花千楼,想来如此绝色,昭王殿下定是也属意的吧?”
沈玦斜睨他一眼,瞧他满脸迫不及待,不由敷衍地勾了勾唇角,转身朝房间里走去,摆手散漫道:
“她不是本王的菜,你若喜欢随意便可,只是别将价开得太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