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上巳日。
许久没出去过,绿意显得比武芙蓉还要兴奋,起了个大早给她梳头挑衣,等季氏来到,主仆二人刚刚收拾好,简单吃了点便随之上路。
因着上回劝武芙蓉留在晋王身边未果,季氏这回聚首显得很是难为情,在马车里将两个顽皮的孩子一顿训诫好,接着便刻意与武芙蓉搭话:“原本不想带他们两个出来的,可惜家里的两个婆子一个告了假,说是儿媳生孩子,另一个昨日扭伤了脚,需得养段时日,其余几个小丫鬟又招架不住这两个小魔王的混账劲儿,只得委屈你的眼睛耳朵,容他们造次一路。”
武芙蓉笑道:“三嫂这是说的什么话,坨儿歌儿虚岁也就堪堪六岁,正是顽皮的年纪,我看着他俩就跟看自家孩子是一样的,喜欢还来不及,谈什么造次不造次。”
说着对小女郎一招手:“歌儿,到姑姑这来。”
小歌儿对哥哥扮了个鬼脸,不再与他打闹,扑到武芙蓉怀中甜甜唤道:“武姑姑好。”
武芙蓉摸着娃娃的头,柔声道:“歌儿乖,路上颠簸站着易摔倒,在武姑姑怀中乖乖的不乱动,武姑姑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
“好呀好呀,我听姑姑的。”
季氏心中动容,望向武芙蓉,发现她今日一改往日清淡,竟穿了身牡丹粉的暗纹花纱衣,里面银白一件齐胸云缎裙,最外藕荷的素罗软披,头梳高髻,簪珠戴翠。
她本就是个艳绝的长相,只是生了身清冷的气派,所以让人觉得不好接近,这会儿穿点明艳的衣裳,放软了神情,便显得比画上的仙女还要温婉亲和三分。
季氏将气一叹,干脆直言:“先前的事情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承认那时晋王是许了我些好处,但是武妹妹,我也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就你这样的人物,凡夫俗子哪个能配得上?即便你愿意屈尊降贵,你与晋王相好三年,虽深居简出,鲜少在外人面前露脸,可要说起人家,对方一打听你的身份,只怕是难成。与其那样,还不如在晋王身边站稳脚跟,起码后半生荣华富贵是有的,若生下个一儿半女,将来也能给孩子谋个好前程。”
武芙蓉认真听完,声音平和道:“三嫂不必多虑,我始终知晓你是为我好的,只不过人各有志,选择不同罢了。”
季氏点点头,口吻依旧暗带可惜:“是啊,眼下说那些也是没意义的,只能说缘分二字当真玄妙得紧,不到最后,谁也看不出个全貌。”
武芙蓉笑笑,未再言语。
晌午时分,马车到了曲江池畔。
武芙蓉一下车,便感觉暖风拂面,放眼一望,只见曲江水清澈悠远,岸边柳树沿岸排列,树下停满了各路车马,各家夫人小姐呼朋引伴聚集水边,或洗濯手脸,或吟诗作对,笑语连天嬉闹不断,连风中都带了甜腻的脂粉香。
上巳虽不比上元节那般无所顾忌的热闹,但对于常年养在深闺的姑娘们来讲,这日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起码能打着祓禊的名头,光明正大的外出游玩,说不准还能隔着人群,偷偷瞧上一眼同来祓禊的心上人。
季氏一到便顾不得去赶那个热闹了,看好自家的两个疯孩子最为要紧,匆忙中与武芙蓉约好何时在哪聚首,紧接着便去追那两个小兔崽子了。
因来的人实在太多,地处偏僻的曲江池成了闹市,地段也被分成了三六九等,池水上游被达官显贵所占据,嫌声音嘈杂,还要用行障将里外隔开,出入口派人把守。
武芙蓉仍旧是有点现代人的洁癖在身上的,那么多人共用一个露天池水洗手洗脸,她有点做不到,所以也不往水边挤,只带着绿意看看两岸风景,瞧着哪家姑娘长得好看,多看两眼养养眼。
主仆俩从下游逛到上游,本想再返还,却被出入口的婆子当成了哪家贵女,堆积着笑脸对她扬声道:“姑娘莫被外面这点好景迷了眼,公子小姐们正在里面饮酒赋诗呢,快进去同他们一块热闹热闹才好。”
武芙蓉本想解释,张嘴时同绿意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新奇,于是低声道:“敢么?”
绿意小脸被太阳晒通红,眼睛亮亮的,跃跃欲试地回答:“您敢我就敢。”
武芙蓉还真没什么不敢的,这里又没人能把她认出来。
换句话讲,就算被认出来,她总不能因为和裴钰那点破事就一辈子不见人。
二人进去时,正赶上诸多公子贵女进行曲水流觞。
就是人围在池岸坐下,往水流上放置酒杯任其顺流而下,水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赋诗一首,若是作不出来,便要将酒喝完。
武芙蓉抱着小凑一下热闹的心情过去围坐,好巧不巧,酒杯在她面前停下了。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向她涌去。
作诗的规则也有趣,不拘泥四言五言,但要从题箱中摸出条竹牍,照着上面给的字眼作为每句诗的诗心,且不得偏离其境。
武芙蓉抽中了个“春”字,乍一看,很没有头绪。
在场的儿郎见她望字迟疑,以为她为难,便想英雄救美代为题诗,被武芙蓉微笑回绝,而后接着细想。
片刻未过,她将字牍收好,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眯眼望向头顶春光,启唇缓缓道:“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一字未偏,用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诗作完,众人微愣。她又将酒一饮而尽,起身向人颔首道:“拙作难登大雅之堂,令诸位见笑,告退。”
果然,身后响起不少议论。
“这位是谁家的女郎?怎过往没有见过?”
“瞧着脸生,或许不是本地的,哪位大人的远亲也说不准。”
“这般才貌双绝的人物,刚来便走岂不可惜,没人去追么?都不去那我可去了。”
武芙蓉步伐正欲加快,身后果真响起一句及时的——“姑娘留步。”
不过不是男子的,而是女子的,声线脆而清亮。
武芙蓉转过身,落入眼中的是张极清秀温软的脸,鹅蛋脸型,杏眼桃腮,一身鹅黄衣裙,整个人在阳光下宛若颗新鲜水灵的露珠,又像枝早春盛开不久,娇气柔嫩的迎春花。
见武芙蓉目露狐疑,女子上前一福身道:“小女多有冒昧,望姑娘见谅。但你方才那诗实在很好,怎么刚到便要走,可是我们之中有人惹你不快?”
武芙蓉摇头,好声道:“无人惹我不快,只是这边的风景我既看过,知道是什么了,便也没什么好再留下的。”
女子笑道:“是这样么,那我也就不再多想了。可今日见了想必也是缘分,我瞧着姑娘很亲切,十分想与你结交,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还是武芙蓉穿越以来遇到的唯一一名如此大方爽利的女孩,不由得好感大增,噙笑回答:“有何不可。”
女子更加欣喜,两眼直发亮:“我便知道你不会拒绝的,我瞧着你脾气就很好的样子,对了,说这半天忘了自报家门,我叫王婉,小字惠仙,家住崇贤坊,家父乃为御史大夫王免,下个月我家办花宴,现在这便斗胆邀请姑娘一回,你可一定要去啊。”
最后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直接劈向了武芙蓉的头顶。她的笑容僵住,眼中的光逐渐消失,唯表情没有崩坏,使人看不出异常。
王婉报完了自己的来路,开始去问武芙蓉:“姑娘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武芙蓉艰难地张开口:“我……”
身旁的绿意都感受到了不对,连忙暗中去拉武芙蓉的袖子。
武芙蓉当然没傻到实话实说,她想胡乱编个身份遮掩过去,反正以后与这王家小姐都是不会再见的。
可就在她将假名字脱口而出之际,不远处竟忽然传来一声爽朗欣喜的——“武姐姐!”
武芙蓉的思路中断,突然来这一下子,甚至都没有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直等她转脸瞧过去,看到大步走来的年轻男子面若冠玉,笑时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一个名字才慢慢念出声。
“裴温。”
太子与晋王的同母弟,当今的汉王殿下。
或许是年纪小的原因,裴温与太子的温润知礼数不同,根本不懂避嫌为何物,七年前武芙蓉刚入晋王派系,裴温没少缠着她跑来跑去,张口闭口都是“武姐姐”,嘴巴跟抹了蜜一样。后来大周建立,定都盛京,武芙蓉久居明月台,和裴温的面也就越见越少,近几年见到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
“我真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裴温大步走到她跟前,眼里跟盛了星星似的又闪又亮,微微喘着粗气道,“武姐姐,我都要想死你了,等会儿我请你去吃桂花糕吧,西市里有家点心铺子味道极好。”
武芙蓉正要张口说她不喜欢吃什么桂花糕,眼睛一抬瞥到裴温身后的人,全身血液顷刻冷了一半。
裴钰人瘦了一圈,高大的身姿被件玄色织金的兽纹锦袍所覆盖,脸上的皮肉紧贴骨骼,凤眸更加狭长凌厉,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倨傲消失殆尽,现如今整张脸上可窥见的,唯有乌压压的阴沉。
她险些没有认出他。
作者有话要说:裴老三真的很会拱火搞事情,不要被他欺骗了,裴氏三狗心眼子加起来可以绕地球四圈,黑化后的二狗多一圈
阿武作的诗出自李叔同先生的《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