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宁跟着转头。
谢离从游廊外过来,正缓步往这边走着,听得傅泽安叫他,也不见有什么急迫,衣摆撩过游廊里种着的紫罗兰和君子兰,一时两侧的花都映在这人身旁做了陪衬。
他依旧是一副倦懒平淡的样子,似乎除却盛怀宁交付筹码之时,他权衡利弊与她谈条件的锋利之外,他对其余的东西都懒散又不在意。
可盛怀宁仍对那时谢离一句“险境之下必得许重利”记得清楚,所以亦对藏在这幅皮肉骨血下的野心谋算看得明白。
她面上勾了勾唇角,温声俯下身。
“太子殿下万安。”
“起吧。”
谢离轻轻颔首,落座在上座。
二人也跟着坐下,谢离抬头看了一眼傅泽安。
傅泽安当即了然,回话道。
“臣与盛小姐在谈盛府的事。”
“如何?可有头绪?”
谢离难得主动出声问了一句。
傅泽安面上显露出几分赫然,抿唇道。
“不曾。”
纵然人人都看得出魏司马呈送上去的证据荒谬又不可信,盛家百年世家,随先祖出征定天下忠心耿耿,断不会做出反叛一事,可环环相扣人证物证都在,纵然是伪证,也得找到伪证的端倪和缺口。
“臣打算明日再传当时做人证的姚束来再问话。”
那夜凉亭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那便只能从如今唯一的活人身上查东西。
姚束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看到盛相离开,没过一刻钟时间何太尉就死在了凉亭里,既然当时的情况只有姚束还算知晓几分,自然要把姚束传来再问话。
这话傅泽安方才未曾说给她,盛怀宁一蹙眉。
“泽安……”
“傅大人。”
二人的声音落在一处,盛怀宁清凉的嗓音一时竟盖过了谢离的话,谢离便顺势止住话,朝她示意。
盛怀宁这才又说。
“臣女以为此时先传人证问话不妥。”
“为何不妥?”
傅泽安断案如神,朝堂上下少有敢如此公然质疑与他的,谢离看着面前娇娇弱弱的贵女,亦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
“姚束既然撒了谎,能在呈堂之上咬死了见过我父亲,那不管如今再怎么问,他也不会轻易改变说法。”
毕竟承认自己说谎就是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姚束这人曾在她父亲手下做学生的时候就狡猾的厉害,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
要想让他改口,就得先抓着他露出的错处和端倪,铁证摆在面前,才能让他看得见利害。
此时盛府翻案的事情已传遍了整个上京,他心中必定早有准备,知道被传了得如何回话。
“那依盛小姐所言,应该如何做?”
谢离几不可见地瞥了她一眼,没说可与不可,只又问。
“要放出消息引蛇出洞。”
她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思忖。
姚束会一朝背叛盛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跟魏司马一同做伪证害盛相,必定是魏司马许了好处,或者说他早就和魏府有勾结。
如今想要抓住姚束的把柄,就得先放出消息让他慌张,让他主动和魏府联系,才能让他们抓到证据。
见得盛怀宁如此说,傅泽安眼中亦闪过几分沉思。
“那不知盛小姐打算如何传出流言?”
谢离看她一眼,又问了一句。
“此事我自会办妥,只是有些地方,需得傅大人配合一二。”
傅泽安看过去,谢离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盛小姐请说。”
盛怀宁压低了声音,将心中刚成盘的计划缓声说了出来。
千年的狐狸纵然成精,但魏府此事行的不正,她也要剥了狐狸皮,折一折魏府的威气。
待及盛怀宁说完,屋内安静了片刻,她敛了眼看向谢离。
“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傅泽安是必然听谢离的话的,只有谢离点了头,傅泽安才会配合她的计划。
“可。”
谢离惜字如金地落下一个字。
得了准许,傅泽安顿时便跟着道。
“举手之劳,盛小姐大可放心。”
盛怀宁颔首,紧接着站起来说。
“时候不早,臣女先行告退。”
此时时间已过了酉时二刻,再等下去天要黑了,她一个贵女仍待在别人家里,总显得有些不妥当。
她福身行了礼刚要离去——
“宫中之事已办妥了。”
冷淡疏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时让盛怀宁迈出去的步子顿住。
她眼中难得浮起几分欣喜,知晓了姑母已经安全,她更放下心来,回过头又郑重地对谢离行了大礼。
“臣女谢过殿下。”
“去吧。”
谢离摆了手,傅泽安喊了管家妥当地将人送出去。
淡蓝色的衣摆自游廊外消失,傅泽安收回视线,听得谢离说。
“盛家女倒也有几分真本事。”
这在谢离口中已经算得上是夸奖了,傅泽安知道他是认可方才盛怀宁说的计划的。
“若非她真有本事,能让殿下纡尊降贵入宫替她遮掩?”
救下皇后不说,还下了吩咐让他接下此案。
傅泽安对这位从小陪读着长大的谢太子可谓十分了解,当下就反问。
谢离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道。
“若非她不是江二的未婚妻,孤可懒得做这么多。”
江二可只说了要他们暂且救下盛府,之后接下案子,遮掩魏槐的死,入宫让皇帝接回皇后,可都是这位谢太子自己要去做的。
傅泽安张口刚要说话,触及谢离的目光,识时务地闭了嘴。
可他不说,谢离却像是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似的,稍稍等了片刻,忽然站起身,紫金色的袍角一掠,他站定在廊前,眼神一如既往看不出几分情绪。
“泽安庭前有两盆花落了。”
他话说的风马牛不相及,傅泽安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今日这场雨下的大,这两盆花在廊前被风雨打落,一盆已凌落的不成样子,连根都要拔起,另一盆的花被吹风的压弯了腰,也落下几片花瓣。
傅泽安下意识地指着一盆花说。
“还能救救。”
谢离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
“人亦如此。”
世家是平衡朝纲最需要的东西,皇帝只看着世家树大招风,却忘了如今宫中宦官亦得势,魏府借此水涨船高,作风越来越过分,隐约已透出几分狼子野心的味道。
魏府和魏府养在宫中的蛀虫宦官已经没了救了,可盛家还能。
皇帝想借魏府断了世家的基业,他不一样,他要借盛家对魏府的仇恨,让盛家女做他手中的刀。
先将这王朝里扎根最深的毒瘤除去。
傅泽安想了片刻,很快明了他的意思,眼中的玩笑散去,他拱手道。
“殿下英明。”
可这样说着,傅泽安又皱眉。
“但如此,好歹是江二的……”
“泽安。”
谢离冷着声打断他的话。
“这是不必要的心软。”
江二是江二,盛怀宁是盛怀宁。
他已应了江敛的意思救下盛家,至于剩下做的事,是他和盛家女的合作。
盛怀宁自不知道后来的事,她坐了马车回府之后,恰好赶上盛夫人叫她去前厅用晚膳。
她没急着去,先找出盛相留在她身边的暗卫吩咐了几句。
“往外传些消息,要快。”
傅泽安的作风本就雷厉风行,若她的计划慢了,到时候这场戏配合不好,才算白费了这一场谋算。
暗卫办事效率很高,第二日一早,京中就起了流言。
盛相翻案的事情沸沸扬扬地传了一日,今天一大早起来,众人就听说接下此案的傅大人连夜查卷宗看口供,竟是硬生生从当时何太尉死的凉亭里,发现了另一个人证。
这人自称当时在凉亭外面躲懒,一早便看见了在凉亭里等候的盛相。
可直到晚间盛相离开,也没见何太尉过来,二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面,更谈不上是盛相杀了何太尉。
此人言之凿凿,更是公然与姚束叫板他在撒谎,按了手印写了证据,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自己说的有一言虚假,便不得善终。
傅泽安两日就传了这人进刑部问话五次,外面人如何传不说,本就撒谎日夜观望的姚束,心里先乱了阵。
他那天压根就没去凉亭,敢出去做伪证也是魏府许了大利益并且保证他会全身而退,他正是缺钱的时候,又赶上盛相前两天才痛批了他一顿,他心中不忿,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下来。
他是盛相手下的得意弟子,他大义灭亲说的话没人会怀疑。何况何太尉是魏家人杀的,魏家人知道当时凉亭里的事,与他细细说过,他才敢大着胆子装模作样地做了伪证。
如今竟然告诉他,当时凉亭里有真正的人证,见到了盛相离开,并且知道他不在凉亭?
傅泽安断案如神,姚束自然慌的厉害,他犯的罪名有多大自己清楚得很,本想咬死了不承认,可若是真有人证……真有人证……
那他该怎么办?
姚束慌慌张张地想着,拖了人往魏府递信,想和魏司马再商议下一步要怎么做。
可魏司马一朝丧子,正是悲痛的时候,姚束往魏府递了两封信却都石沉大海。
如今傅泽安不传他问话,他更心慌的厉害,心中焦灼又折磨,整日害怕傅泽安直接带了真正的证据来押他入大牢。
这折磨人的滋味不好受,好似头顶悬着一把刀,不知道是会落下还是会被人拿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
姚束这样焦急地等了两日,仍等不来魏府的信,一咬牙,趁着这天戌时过后,夜黑风高,蒙了脸要往魏府去。
他这边才有动作,暗卫就回禀了盛怀宁。
她睁开眼,原本懒散地倚在软榻的身子直起,一双眸子里清凉彻骨。
“带二十个暗卫,随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