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患之事本是随口谈及的一句话,谁料接下来的几日在朝中却闹得越来越大。
西郊凉城县处在南明京城的外面,连通着京城与河跖城的水贸,每年与朝廷上贡十几万两赋税,却自前几年起连年干旱,县中百姓频频逃离,地方官员也无所作为,这一条水路渐渐废弃,凉城县逐日落没,堤坝常年失修,留在县城里的大多是一些穷苦百姓与老人家,以种田为生。
朝廷曾派人去过想挽救这一条水路的贸易,最终不了了之,后来便将曾经繁华的凉城县弃之脑后,谁料今年,干旱了几年的凉城县外,接连下了月余的大雨,洪水溃坝,水患愈演愈烈,百姓流离失所,民愤愈强。
好歹是一个偌大的县城,若说不管是不可能的,可皇上吩咐到魏府手里管,连着半个月不见一点效果,臣民多有微词,已有数十人上折子弹劾魏家。
于是第三日过早朝,皇帝喊了盛相去御书房。
“魏府处理不好此事,加上如今魏司马尚在养病,朕不忍魏卿多过操劳,便将此事交由盛爱卿处理,不知盛爱卿觉得是否可行?”
盛相听了这话,只犹豫了片刻,便想起昨日暗卫从凉城县传来的消息,百姓无辜,朝中无人敢轻易接手,他好歹也有曾经治理水患的经验。
“臣愿往。”
皇帝脸上露出些笑,面带欣慰地看着盛相。
“朕便知晓,盛爱卿不会让朕失望。”
盛相这边领了旨,回府收拾罢东西,正撞上从外面回来的盛怀宁。
盛怀宁自然听说了皇上下的圣旨,她眉目间溢出几分担忧。
“父亲,水患一事前半个月一直是交由魏家的,您贸然接下去了凉城县,需得小心凉城县的县令。”
凉城县最繁荣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县令都上赶着人去做,后来是魏家举荐了人过去,这县令一做四年。
魏府和盛家的仇上京皆知,此番盛相过去,她自然担心凉城县令会使绊子。
盛相目光沉沉地看过她,几不可见地点头。
“宁儿放心,为父自然懂得。”
盛怀宁一路送了盛相离开府邸,这才转头回去。
转过游廊拐角,她迎面撞见一个残影。
来人走的极快,连路都不看,若非盛怀宁躲避及时,只怕是要撞上。
她踉跄了一下站定,目光看过去。
“大小姐。”
来人匆匆地拿着一本文书,见得是她连忙行礼。
“小生一时着急,冲撞了大小姐。”
见得是盛相的学生,盛怀宁也未多言,只颔首问。
“寻父亲的?”
“是,相爷昨日吩咐小生查的东西查到了,小生正要给相爷送去。”
“父亲方才已经出府了,你先将东西给我吧。”
“出府了?”学生一惊,未料到盛相离走的这么急。
见他这幅惊讶的样子,盛怀宁心念一动,问道。
“父亲要你查的东西和凉城县的东西有关?”
“是。”学生不敢有隐瞒,当即点头。
看来是盛相早就做好了打算要接下凉城县水患的事。
盛怀宁叹了口气,伸手接了文书道。
“我自会与父亲传信。”
学生忙躬身道谢,与盛怀宁在游廊分别。
盛怀宁带着东西去了盛相的书房,四下无人,她打开了文书。
里面详细写了凉城县令与魏府的关系。
盛怀宁一一看过,眼中掠过几分凝重。
她本以为凉城县令只是一个魏府扶上位的亲信,为着魏家捞那么一把贸易的油水,未曾想这凉城县令,原是魏家宗族嫡亲一脉的表公子。
四年前凉城县令任职之时,魏府正是做的最势大的时候,大肆提拔亲信,朝中官员更是敢怒不敢言,比之朝廷之上的腥风血雨,凉城县令定下来之后,朝中便也无多少人再去关心了。
四年前……
“四年前?”攥住文书的手忽然一顿,她眼中掠过几分沉思。
凉城县令任职是四年前,凉城县水贸也是自四年前逐渐没落,这其中……会有联系吗?
这个念头一出,立刻又被盛怀宁抹掉。
天灾人祸,干旱一事无人能预料,又怎么会有牵扯呢。
只当年出了干旱一事之后,地方官员无所作为,任由百姓逃窜,也的确是怪事一桩。
按理说魏家既然想捞水贸的油水,怎么也不能由着凉城县的人四处逃走。
她压下心中的思绪,继续顺着文书往下看。
前些□□廷拨下去的钱财银两到了凉城县便不见了踪影,此事必然也与魏司马和凉城县令有关。
盛怀宁看到此处,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搁下杯盏的时候手微微晃了晃,那杯盏稍稍倾斜片刻,有茶水从杯盏里洒出来,倾倒在了桌案上。
她捏了帕子去擦拭,弯腰之时,有东西顺着她云袖落下,她低下头,目光触及到那物件,顿住。
是铁骑兵真正的信物。
看到这枚玉佩,她顿时便想起当日太子府内,自己拿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去骗了谢离。
真正的信物放在她身上,倒一直忘了拿下来。
她将玉佩收好,目光中掠过几分愁思。
盛家是短暂地脱险了,可如今宫中魏谆虎视眈眈地看着,盛家没有实权在手,仍是处在危险之中。
她并不会天真地以为得了谢离一句保证就能高枕无忧,谢离这人行事作风捉摸不透,前些天又对她起了疑心,只怕正是怀疑魏家的时候,她和谢离盟友关系并不稳定,自然得想办法先给盛府留个好底牌。
朝堂之上,世家之中,无非是势力,兵权。
盛家的兵权到了魏府手里……
盛怀宁拨了拨茶盖,一双清亮的凤眸里掠过几分算计,电光火石间,忽然有了主意。
私吞赈灾款是大罪,如今凉城县百姓民愤愈强,魏司马整日躺在府中不过问外面诸事,她偏不要魏府高枕无忧。
索性凉城县的事已经交给了盛相负责,她借此掩饰之下,将赈灾款的事情抽茧剥丝,顺着凉城县令,若能将此事揪出来,那就自有办法让魏司马将吞了她盛家的东西原封不动地送过来。
想明白了此处,她站起身朝外吩咐。
“备马车。”
凉城县离京城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一来一回也要不了一日,她不如今日就去探探虚实。
与此同时
水榭楼台,花草满院,随从仆人洒扫着内院,早间的风吹着卷过枝头,安静的府邸里响起几声交谈声。
“都已经查明了,盛府本就是之前藩国留下来的世家,藩国与邬离朝比邻,知道些邬离朝的事,想必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吧。”
傅泽安跟在谢离身后从书房走出来,一边说道。
南明建朝之前,邬离之下有不少附属藩国,盛家与江家都是其中一个藩国底下的世家,江盛两家彼时正为藩国的王上怀疑排挤,后来遇见南明皇帝,跟随皇帝立下汗马功劳,才算坐稳了这开国第一世家的位置。
表面来看傅泽安查到的东西并无不妥,可谢离锋利的眉眼不见半点波澜。
“再查。”
他不相信盛府和邬离朝一点关系也没有。
盛家能好端端地坐稳这第一世家的位置十多年,也算得上谨小慎微,盛家女更是个极擅隐藏情绪的人,若非是那日的东西盛怀宁当真感兴趣,也绝不会在明知道他试探的情况下,还试图带走那叠纸。
但这话他并未与傅泽安明说,是以傅泽安闻言瞪大了眼睛,语气抱怨。
“谢太子,您到底是要我要查什么?这明面上能查到的东西,可都摆在这了,还是说您不相信我这查东西的本事?”
“泽安。”谢离站在廊前,嗓音淡漠地唤他。
“摆在明面的东西你查的到,孤也查的到,既然是要你查,那要查的东西就不会轻易能被窥探。”
谢离低头思忖片刻,吩咐。
“去户部,调盛家人的籍帐,调查的时间再往前点,查南明立朝之时盛家的信息。”
傅泽安不明白他为何对根本没有证据的事如此执着,但知晓谢离既然开口,那就是下定了主意,便只能点头道。
“我明日就去。
不过说来你既然打算好利用盛家除掉魏府,那只要盛家明面上不犯错,总归也不会是个大隐患。”
谢离摇头。
“这不一样。”
能在他不动声色试探间三番两次躲避,还有本事在十日内抓住了魏家的把柄轻而易举给盛府翻案的人,他可不会随意轻看。
明面上乖巧的人未必背地里没有两副面孔,他谢离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也不做别人手中的刀。
这场谋局与合作,主动权必须在他手里,也只能在他手里。
谢离稍稍阖了眼,拢了衣袖刚要离去。
“不过今日皇上将凉城县水患的事交给了盛相去处理,此番若处理得当,只怕能借势反将魏家一军。”
傅泽安的声音响在而后,谢离蹙眉回头。
“凉城县的事交给盛家了?”
“是啊,太子殿下还不知道?”
傅泽安疑惑地问谢离,等了片刻没等到回音,只见谢离已隐隐变了神色,很快抬步离开朝外吩咐。
“备马,去凉城县。”
作者有话要说:PS:籍帐一词,出自《新唐书·百官志三》,是登记户口、田地、赋税等的簿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