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飞奔而去,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就到了凉城县。
彼时盛相才与凉城县令谈过水患的事,一转头看见了盛怀宁,顿时讶然。
“宁儿,你怎么过来了?”
“父亲走得急,连自己的东西都忘记带了,阿娘让女儿送过来。”
盛怀宁抿唇一笑,面色如常地对盛相说罢,转头看了凉城县令。
凉城县令今年才二十有六,也正是年轻的时候,极守礼地低下头,二人各自见了礼。
这待客的前厅看着极简陋,与这穷苦的凉城县如出一辙,堂堂县令府连走动侍候的仆人都没几个。
见她四处打量,县令顿时苦笑一声,带了几分歉意开口。
“让盛小姐见笑了,如今凉城县苦,我为人父母官,舍不得看百姓流离,便散了些钱财都送出去给百姓修缮房屋与安排住处了。”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盛怀宁眉心似亦有触动。
“大人是个好官。”
“是我应该做的,只盼着如今盛相来了,能早些时候把水患治理好,也让百姓少吃些苦头。”
县令一身衣裳亦洗的发白,说话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人瞧着也憔悴的厉害。
听说是这些天忙着水患的事亲力亲为,连自己都没好好休息几日。
盛怀宁低下头,眼中掠过几分沉意。
“既然盛小姐来了,那盛相不如先与小姐说话,这些琐事就先交由臣下去处理吧。”
凉城县令三两句说罢,极有眼色地低头道。
“也好,有劳县令。”
盛相自然看得出盛怀宁此行并非为送东西,当下点头。
凉城县令抬步离开,前厅只剩下他们两人,盛相带着盛怀宁去了自己落榻的屋子里,盛怀宁将文书递过去,压低声音将这里面的东西和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盛相听罢,神色亦有些凝重。
“为父初来这凉城县,见这县令府上也不算富裕,贪污公款一事,未必是……凉城县令得了好。”
毕竟他们都清楚魏府人的这幅做派,就算凉城县令是他们的亲眷,贪污赈灾款一事,凉城县令也未必捞了多少油水。
盛怀宁顿时摇头。
“父亲此言差矣,东西既是皇上派过来送进了凉城县的,那县令必然要经手。”
就算最后是魏司马捞了全部的好处,一则凉城县令经手过,手上就不会全然干净,二则他们为了封口凉城县令,自然也要许出好处。
所以盛怀宁以为,从凉城县令下手去查是最好的办法。
“宁儿此行是为此而来?”
“正是。”盛怀宁颔首。
“此事大可传信与我,何必再往这边跑上一趟。”
凉城县水患过后,百姓流离,房屋建筑都要重造,路上亦脏的厉害,如今凉城县也乱,他自然不想让自家女儿受这一遭罪,毕竟也不算安全。
“凉城县内尽数都在这位凉城县令掌控之中,信件不算妥当。”
她既然存了心要查出此事借此来让魏家把兵权吐出来,自然要做到万无一失。
盛怀宁如此说,盛相也不再勉强,将手中的文书放进了屋内,又问盛怀宁道。
“既然如此,宁儿打算如何做?”
“父亲说凉城县令府中算不上富裕,女儿倒是有个想法。”盛怀宁思忖片刻,开口。
“宁儿说说看。”
“凉城县比着前些年来看,此时县中都是些老弱妇孺,比不得之前富裕,县令作为一方父母官,若财过于外露,未免容易惹人怀疑。”
凉城县没有赋税又没有油水,作为县令本就不该太富裕。
盛怀宁方才进来之时,亦暗中观察了凉城县令,是个低调但是很聪明的人。
但是……
“父亲若说县令府不富裕,我却不认同此话。”
她跟着下人从外面进来,见得这县令府后院的亭子楼阁,可都处处精致,连这接待外客见的桌子……
“都是紫檀木。”
此话一出,盛相顿时一惊。
他用惯了自己府中的桌案椅子,来了县令府见这名贵的紫檀木,也一时没察觉出不对。
此时被盛怀宁点醒,才发觉这看似一贫如洗的县令府,出现紫檀木本就是最不应该的事。
留在凉城县的人都是些平民百姓,自然识不得紫檀木。
而这凉城县一年到头也未必有一位真正的贵客,就没人能发现这招待人的桌子有多贵重。
凭借县令那一年几百两银子的俸禄,可绝非用得起的。
他自以为将县令府装饰的寻常一些便不会被人发现这些细节,可盛怀宁何等聪明敏锐,她自进了县令府就注意到了这些东西。
“何况父亲屋内,凉城县令用来招待您喝的茶,都是江南新进贡过来的。”
见得盛相又要开口,盛怀宁像是早料到他要说的话一样,扬眉问。
“县令说是府中珍藏着的好茶,见了父亲才割爱拿出来的,可是如此?”
盛相眼中掠过几分惊讶,继而点头。
“这说辞原也没错,去年的雨前龙井若如今到了凉城县令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可错就错在,新茶与旧茶是有分别的。”
盛怀宁说着走到桌案边,将那半掩的茶盖拨开,又道。
她在江南的那一年喝过无数龙井茶,新茶与旧茶,她一眼就分辨的出。
这凉城县令表面看着简朴清贫,实则过的比之京城的富贵人家也不差。
想起方才在屋内几人的对话,盛怀宁轻笑一声。
这县令表面功夫做的极好,甚至知道盛相要来,还提前装了样子,故意在前厅与他们说了那么一番话。
可惜百密一疏。
她一番话说罢,盛相也跟着想起这些疏漏与端倪,当下颔首道。
“宁儿果真观察的细致。”
“我不能时常出入在父亲身侧看着这县令,所以这些事还得由父亲上心些。”
这县令必定与魏府人沆瀣一气,他们必须要当心。
“这是自然。”
“我今夜留在凉城县,会夜探一次县令府,看看是否能找到些他们贪污赈灾款的证据。”
十几万两雪花银送到凉城县,魏府不能光明正大地在这么短时日里送走,所以这批银子如今必然还在凉城县。
至于在不在县令府,那就两说了。
她不能在凉城县久待,所以今夜就是最好的机会。
“宁儿务必小心。”
虽然知道盛怀宁的武功并不差,盛相仍是不放心地嘱咐。
“女儿省得。”
盛怀宁颔首应道。
“时候不早,为父还要去前面镇子上看看如今水患的情况,宁儿暂且留在县令府吧。”
“父亲慢走。”
盛相急匆匆地离开,盛怀宁倒也未留在县令府中,随着后面也走了出去。
水患惹得整个凉城县都民不聊生,路上随处可见百姓们衣衫褴褛地躺在地上,其中大多是一些老弱妇孺,瞧着可怜极了。
官府倒也做了些表面的功夫,安排了官兵在路边施粥,一碗清淡的白粥四五个人抢着去要,一时闹得街道上混乱不堪。
甚至有些人为了一碗粥大打出手,乱中波及了一旁本就没什么反抗力气的老人与小孩。
“啪嗒——”一声,一碗滚烫的白粥从一旁扬出,直直地洒了过来。
“小姐小心。”
茯芷警觉得很,当下拉了盛怀宁到她身后。
那碗白粥白粥没洒在她身上,反倒偏离了一下,洒向一旁一个瘸了腿的老人身上。
盛怀宁心中一惊,没来得及多想,扬手运了些内力将那碗白粥打偏,滚烫的粥洒在地上,她这才松了口气。
“老人家,没事吧?”
她走上前,没管满地脏污的黄土,蹲下身子去看她。
那老妇人年事已高,瘸着腿也不方便,面黄肌瘦,一双眼浑浊不堪,张了张口,虚弱地摇摇头。
盛怀宁心中一涩,喊了茯芷去前面端来一碗白粥,亲自舀了粥去喂她。
那老妇人要颤颤巍巍地接过去,又因为身上实在没有力气,只能由着盛怀宁喂到嘴边,粥还没喝下去,眼中就落下了泪。
“贵人……您是个好人啊……”
盛怀宁摇摇头,将一碗白粥喂罢,捏了帕子给老妇人脏污的手擦干净,未露出一点不耐,温声问她。
“如今官府只施粥,不给些别的东西吗?”
“没……没有。”
老妇人摇摇头,眼神微微黯淡。
连施舍的白粥都少的要让百姓们去抢,夜里更是满街道都睡着人,秋日里已算不上热了,老人家们躺在地上没几日就起了风寒高热,却连个大夫都寻不到。
水患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官府不管不问,凉城县不过半个月,其实已悄无声息地死了许多人了。
都是因为病灾,亦或者因为食不果腹而饿死的。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与她说着,盛怀宁听了心中更不是滋味。
听她话中这意思,赈灾款十几万两白银,竟是没有一点落到百姓身上的,甚至他们都不知道朝廷派了人来处理此事。
“连这粥……都是这两日才开始给的。”
老妇人说着,浑浊的泪从她眼中落下。
“前面几天,这边已死了好几个孩子了……”
都是饿死的。
“那前些天没有施粥的时候,你们吃什么?”
屋子银两都被大水冲散,连个客栈都没有,这么近半个月,官府竟然当真一点举措都没有?
“吃树皮……吃叶子。”
老妇人咳嗽了两声,盛怀宁握住她的手,才发觉她身上也滚烫的厉害。
这是起了高热了。
盛怀宁一惊,往前喊了茯芷一起搀扶着老妇人站起来,踉跄着走到一旁房屋下。
谢离扔了缰绳走过来的时候,便恰好看到这一幕。
黄土泥泞脏污,灰尘满地,贫苦的百姓躺在地上,或是因为几碗粥而吵吵嚷嚷地打斗,给整个街道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气息。
而在这其中,那抹蓝色便显得尤为惹眼。
她是上京第一世家唯一的嫡女,金尊玉贵少沾尘埃,如今却眉眼温和地扶着一个狼狈的老妇人,任她身上的脏污染到那价值千两的流云锦裙,也不见半点嫌恶。
半条街道的狼藉亦犹在眼前,而她站在其中,像是脏污蒙尘之中里耀眼的濯濯清莲,只随意瞥过去一眼,便从芸芸众生里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