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过午时,谢离的人果然在凉城县外发现了魏司马的身影。
“是魏司马带了暗卫来的,此时在已进了凉城县,似乎往县令府传信了。”
暗卫躬身回禀罢,谢离颔首道。
“去请县令过来。”
县令得了命,匆匆地从府中赶过来,见了谢离,顿时想起昨夜廊下对自己的试探,登时惶恐地低下头。
“太子殿下大安。”
谢离落座问道。
“前面的事,都已处理完了?”
“劳殿下挂念,已安排的差不多了。”
“坐吧。”谢离颔首道。
县令诚惶诚恐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昨日廊下孤问过你的事……”
谢离刚开口,县令登时一个激灵站起身,跪倒在地。
“殿下明查,臣下万万不敢贪污受贿。”
谢离低头看了片刻,道。
“你怕什么,孤也没说是你贪污了。”
县令攥着衣袖没敢搭话。
“孤只是略有奇怪,朝廷拨了那么多银两,孤来时听魏司马说如今凉城县内还有八万两留待用着,所以便急匆匆赶了过来,谁知道在县令这,却说只有万两,自然下意识觉得蹊跷。”
县令心头一乱,在心中暗骂了魏家一句,斟酌着回话。
“是吗,兴许是……是魏司马记错了吧。”
“若是记错便也还好,若是被谁挪走了,或是从中作梗,才是真的让人忧心。”
谢离似话中有话地说道。
那带着深意的眼神看的县令更是惊慌,他明白谢离这是在试探。
他本就心虚,谢离这敏锐锋利的眼神更看的他如芒针在背,当下道。
“应当就是殿下记错了。”
“嗯。”
谢离也未追问,轻轻颔首过,县令还以为自己轻飘飘躲过一劫,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谢离道。
“说来凉城县早年水贸繁荣,至四年前却突然落没下来,还真是可惜。”
“天灾如此……”
“说是天灾也不一定。”
县令瞳孔一缩,不敢抬头看谢离。
谢离慢条斯理地道。
“臣下……臣下来这之后尽职尽责,未敢有一日懈怠,太子殿下明查……”
“县令这是何意?”
谢离似不解地看他一眼,又说。
“孤只是随口一说,自然不会怀疑是县令故意在来此任职之后,使了手段让凉城县落没的。
毕竟……”
谢离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轻笑一声。
“毕竟没人这么傻,县令可是要在这凉城县待上一辈子的,凉城县落魄,对一方父母官而言,也绝非是好事。”
此一言一出,像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了县令脸上,他登时如醍醐灌顶。
是了,魏家当时让他过来的时候,只说许银子许利益,可从未允诺等这事风头过了,要把他从凉城县调走。
毕竟这凉城县水路一落没,可算是什么都没有了,他这个父母官每年俸禄并不多,靠着魏家许的那点利益,才算过的尚可。
可每年几百两银子,对魏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若孤没记错,县令今年也才二十六吧。”
“是。”
他压着声音回了一句。
谢离悠悠的声音落下。
“二十六,正是年轻的好时候,留在凉城县内,的确屈才。”
县令攥紧了手。
“孤来时,赶上魏家公子魏槐的丧事刚过,见魏府奢靡铺张,还以为魏府中人大多如此,如今得见县令事事躬亲,连府中陈设都如此简单,倒真对县令刮目相看,昨日的确是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谢离夸奖他的话却并不让县令高兴,他动了动唇,却发觉自己笑不出来,只觉一阵悲愤涌上心头。
艰苦至此是他愿意的吗?
他当然想好好在府中整日混吃混喝,做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可偏生没本家嫡公子的好命,只能做了棋子来这凉城县,每年靠着那点施舍度日。
尽然他告诉自己无数次,人要学得知足,魏家给的也不少了,可两相对比之下,难免有些愤愤不平。
他垂着头,呼吸略有些重,自然让谢离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他站起身,恍若不觉,拂了拂云袖,那一张疏离冷淡的脸上勾出些不易察觉的笑,一闪而逝。
“孤去前面看看。”
“臣下……送太子殿下。”
谢离才刚一走,县令颇有些失魂落魄地站起身,门外小厮匆匆走进来,附在他耳边道。
“大人,京城来信了。”
一听到京城这字眼,县令愣了愣,随即道。
“京城又干什么?”
他语气多有不耐,小厮战战兢兢地将信递上来。
信只短短两行,一眼扫过,县令蹙眉。
魏司马来了凉城县,竟然想在此时传他过去。
县令自然是不愿的。
谢离方才一番话虽说的客气,他多少也听出几分试探的意思,赈灾款的事没了,谢离盯他盯的紧,他不想撞到风口上。
何况才听了谢离的话,他心中郁气难平,魏司马的信中语气颐指气使,他懒得在此时受气。
一句不去到了嘴边,又想起赈灾款的事,县令捏紧了手中的信,拂袖而去。
前面他刚走,身后悄无声息站了一个人。
流云锦裙随着风轻轻摆动片刻,她仿若一朵压枝头的海棠花,静静地站在那,眉眼处又尽是冷然。
“小姐。”
“跟上去。”
盛怀宁一摆手,便有暗卫随着县令一同去了。
谢离方才说话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外,听了全场自然知道如今这位县令大人心中有多郁结,魏司马急急来了凉城县就是想着处理事情,可县令才听了谢离一番话,此时去见魏司马,想必是有一场好戏了。
盛怀宁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细白的手伸出,雨过后顺着屋檐滴落,砸在她手心一点。
她阖了眼想。
县令对魏家的隔阂,比她想象中还要深,兴许这一场局,用不了多久就能收尾了。
直到时间快过戌时,县令才面色不好地从外面匆匆赶回府中。
他满脸疲惫,身上又带着几分怒意,入了府刚要进后院,忽然听得廊下传来几分动静。
“瞧县令大人这样忙碌,还真是辛苦。”
清亮的女声顺着长廊传过来,县令的步子一顿,顺着看过去,见得盛怀宁和他夫人正站在长廊外赏花。
他登时脸上露出几分笑,迎上去道。
“盛小姐怎的也在此处?”
“晚间用过晚膳,恰好在这遇着了夫人,便和夫人多聊了几句,倒是赶巧,我见县令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县令不动声色地点头。
“西街有点事,是忙了些。”
“原是如此。”
盛怀宁似乎不疑有他,仿若不经意间撩了衣袖口,细白的手腕上掠过一点亮光,在夜色里也夺人眼目,县令夫人登时呀了一声,盯着她手腕处道。
“盛小姐这镯子倒是精妙,想来是贵重东西,瞧着要几百两吧。”
说话间,县令夫人见了这镯子的第一眼就瞧着喜欢,眼中似不自觉露出几分贪婪,但又掩盖的极好,只语气多有几分艳羡。
盛怀宁顺着低头看过去,轻轻笑了一声。
“这镯子……”
“镯子看着像是天山白玉。”
横空传过来一道声音,几人齐齐看去,都俯身一礼。
“太子殿下万安。”
谢离喊了起,目光掠过县令夫人,又落在那镯子上。
“殿下眼光极好,的确是天山白玉。”
盛怀宁扬唇一笑,手拨了拨镯子,那镯子在夜色之下也散出莹莹光泽,与那双白皙好看的手放在一处,自是让人赞叹不已。
“既是白玉,夫人方才所言便错了,几百两只怕是连这镯子的边都碰不着,最少也是万两才是。”
万两?
县令夫人一惊,顿时看着镯子更是羡慕。
这盛家小姐一来,瞧着这通身的打扮便不比寻常,没曾想连随意戴的镯子都要万两雪花银。
“夫人喜欢?”
盛怀宁似毫不在意这东西一样,见县令夫人死死地盯着她腕间,伸手将那几万两的镯子取了下来。
“夫人若喜欢,我便讨个巧,借此赠给夫人就是。”
县令夫人手一抖,连声音都有几分不可置信。
“这……这么贵重,我怎么敢收。”
说着不敢,可县令夫人盯着那镯子,又觉得当真喜欢的紧。
她本就是庶女出身,早早跟着县令嫁来了这么个穷乡僻野,对京中养金用玉的日子期盼得很,偏生又回不去。
见了别人的好东西,自然羡慕。
何况她面前站的是丞相家的嫡女,吃穿用度一应最好,她的东西如何能差?
“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物件,这镯子上京贵女都多的是,夫人不必如此惶恐,收了就是。”
说话间,盛怀宁将镯子不由分说套在了她手腕上。
县令夫人刚要推诿,一触及那白玉,便觉爱不释手,登时舍不得放开。
而她也没忘了盛怀宁方才的话,京中贵女人手一个……这么稀罕的,她都没见过的东西,在上京那种地方竟然没人多看一眼?
看来她离京这么多年,京中是越发富贵了。
县令夫人眼神惊讶之中又带了几分激动,她强自压着心头的讶然,目光落在县令身上,又比对到谢离。
京中出来的贵人到底是不一样,她和夫君也不能困在这死地方一辈子不见世面,等今夜回去定要催着夫君早些让魏家将他调走,她也好跟着享福才是!
盛怀宁将她的反应收之眼底,不动声色弯唇一笑。
“我与夫人一见如故,夫人明日若无事,可再来寻我一同说说话。”
若是攀扯上了这位贵小姐,等日后她入了京也算有个站稳脚跟的地。
县令夫人忙应声道。
“哎,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时候不早了,县令和夫人也早些回去歇着吧,我便先走了。”
盛怀宁转头从长廊离开。
县令和夫人一同散去,身后跟过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接着是谢离的声音响起。
“五万两雪花银也买不到的镯子,盛小姐真是大方。”
什么京中贵人人手一个,盛怀宁手中这一只,就足抵寻常贵女十个镯子也不止。
自然是肉疼的,可盛怀宁低头一笑,也不见什么不舍。
“要想勾她贪婪的本性,引着她向往京中,在县令边上吹枕头风,不舍下些好东西怎么行。”
贪欲不满沟壑难填,她就是要一步一步,将县令夫妇的贪心引出来,当她这一局棋上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