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他妻子向我提出的有关莫雷尔的问题时,我顿时想起我和母亲在下午的一段谈话。是的,她并不劝阻我去维尔迪兰家,如果去那里可以让我散散心的话,不过 她提醒我,那个地方,我外祖父肯定不喜欢,一提那地方非叫起来不可:”当心!”我母亲又说:”听我说,杜勒伊院长和他的妻子对我说过,他们曾与邦当夫人一 起吃过午餐。人家没对我提出任何要求。但我心领神会,她姨妈可能做梦都想让阿尔贝蒂娜与你结婚。我想,真正的原因在于你对他们大家都十分热情。还有,他们 以为你可以给她带来豪华,人家或多或少知道我们有亲朋关系,我想这些东西与这桩亲事不无关系,尽管是第二位的。我本不想同你说这事,因为我拿不准,但我料 想人家迟早会对你谈开这件事,我还是有言在先为好。””那你呢,你觉得她怎么样?”我问我母亲道。”我呀,又不是我要娶她做妻子。婚姻大事,你可以挑一个 强千倍的对象。但我想,你外祖母要在的话,肯定不喜欢人家对你施加影响。眼下,我不能对你说阿尔贝蒂娜如何如何,我说不上来。我象德·塞维尼夫人那样告诉 你:’她有许多优点,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事情刚开始,我只会以贬来褒她。她一点也不是这样的人,她一点也没有雷恩的腔调。过一段时间,我也许会 说:她是这样的人。’只要她能使你幸福,我永远都会觉得她好。”但就这几句话本身,要我自己把握自己,推迟决定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母亲弄得我左右为难起 来,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疑虑,那时,我父亲允许我去看《费德尔》,最主要是允许我当文人,我顿时感到我责任过大,唯恐使父亲难过,再加上过去听话惯了,一下 子不必言听计从,难免产生惆怅,想当初左一个嘱咐右一道命令,天长日久,使自己看不到前程,此时才明白,终于可以象一个大人那样,真正地去过象样的生活, 由我们每个人自己去支配的别人无法替代的生活。
也许,还是再等一等为妙,得先看一看阿尔贝蒂娜,就象过去那样,以便尽可能弄清楚,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我可以带她到维尔迪兰家里去,让她散散心,这下 我想起来了,今晚我自己来维尔迪兰家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知道普特布斯夫人是否住在这里或即将来这里。但不管怎么说,吃晚宴时她不在。”关于您的朋友圣卢,” 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用了一句套话,以表明她思路连贯,但说出的话却叫人难以相信这一点,因为,如果说她跟我谈的是音乐,可她想的却是盖尔芒特一 家,”您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他与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侄女的婚事。我要告诉您,我这个人,对社交界那些个飞短流长,我一丁点儿也不去管。”我感到后怕,竟当 着罗贝尔的面,不怀好感地议论起那位故作奇特的年轻姑娘,其思想之平庸与脾性*之暴烈简直可以等量齐观。我们听到的几乎没有一件新闻不使我们为自己说过的任 何一句话感到懊悔。我回答德·康布尔梅夫人,这倒是一点不假的,我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我觉得他的未婚妻还很年轻。”也许正因为这样才没正式办呢;但不管怎 么说,人们议论很多了。””我得对您有言在先,”维尔迪兰夫人冷言冷语地对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因为她听到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谈到莫雷尔,而且,当德· 康布尔梅夫人低声对我谈到圣卢订婚的事时,维尔迪兰夫人还以为她还在对我谈莫雷尔呢。”人家不是在这里哼一哼小调就算了。在艺术上,您晓得,我的星期三老 客们,可我叫他们我的孩子们,他们冒进得真叫人害怕,”她盛气凌人地补充道。”有时候,我对他们说:’我的小乖乖,你们走得比你们的老娘还快,虽然老娘决 不认为胆大非让人家害怕不可。’每年,总要有所长进;我看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追求瓦格纳,追求丹第,他们就再也走不动喽。””但进步是好事,进步没有足 够的时候,”德·康布尔梅夫人说着,仔细观察餐厅的每个角落,极力辨认出她婆婆留下的东西,见识见识维尔迪兰夫人带来的东西,挖空心思要当场抓住维尔迪兰 夫人在情趣上的差错。然而,她变着法子同我谈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她觉得他保护一个小提琴师是很感人的。”看样子他很聪明。””一个已 经多少上了岁数的男人兴致未免过度了吧。””上了岁数?可他看起来并不老,您瞧,头发丝还挺嫩呢。”(因为三、四个月以来,”头发”一词一直使用单数形 式,是一个无名氏开的头,这些个无名氏好标新立异推动文新潮,于是乎象具有德·康布尔梅夫人那样活动半径的人皆讲单数形式的”头发丝”,还要无可奈何地装 出一丝干笑。现在人们还讲”头发丝”,但物极必反,单数出滥了必恢复复数。)”尤其是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我特别感兴趣,”她接着说,”在他身上我感到 了天赋。我要告诉您,我对学问可不看在眼里。所学所闻我不感兴趣。”这些个话与德·康布尔梅夫人的特殊价值并不矛盾,这种特殊的价值正是模仿得来的。但正 好有一件事情,人们此时此刻非知道不可,知识无足轻重,与独创性*相比,还不如一根麦秆重。德·康布尔梅夫人倒也学有所得,知道什么也不要学。”正因为如 此,”她对我说,”布里肖嘛,他虽然有奇特的一面(因为我才不怕饶有风趣的博学),不过,我对他的兴趣大减。”可布里肖呢,此时此刻,只担心一件事:一听 到人家谈音乐,他就不寒而栗,唯恐一席话勾起维尔迪兰夫人想起德尚布尔之死。他想插点话岔开这伤心的回忆。德·康布尔梅夫人给他提供了时机,提了这样的问 题:”那么,有树林的地方总是以动物命名喽?”
“噢不,”布里肖回答道,在如此多的新交面前,他可乐意施展自己的博学,在这众多的新知之中,我告诉他无论如何会有一个对他感兴趣。”只要看一看,在 人的姓名里头,就不乏树的名称,就象煤炭里藏着蕨类植物一样。我们有一位元老叫德·索尔斯·德·弗雷西内先生,如果没错的话,这名的意思是指种有索尔柳树 和弗雷娜梣木的地方,学名为salixetfraxinetum;他的侄子德·塞尔夫先生,他名中集中的树就更多了,因为他叫塞尔夫,即热带雨林,学名 Sylva。”萨尼埃特看到交谈如此热烈,感到很高兴。既然布里肖讲个没完,他就可以一言不发,免得成为维尔迪兰夫妇的笑柄。他沉浸在解脱的喜悦之中,变 得更为敏感,听到维尔迪兰先生不顾如此盛宴的隆重气氛,嘱咐饭店领班放一大瓶水到萨尼埃特身边,知道他除了水不喝别的饮料,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将军要士 兵卖命,就要让士兵吃好。)维尔迪兰夫人到底对萨尼埃特笑了一次。归根结蒂,他们都是些好人。他也许不会再遭折磨了。此时,一位宾客打断了晚宴,我忘了提 这位客人,他是一位著名的挪威的哲学家,他的法语讲得很好,但很慢,出于两个原因,首先是因为刚学的法语,又不愿意讲错(可他还是出了几个差错),他说出 的每个单词都仿佛查过内心辞典似的:其次,因为他作为玄学家,说话时总在思考他要讲什么,这样一来,即使是一个法国人,也会变得慢条斯理起来。而且,他是 一位有趣的人,虽然看上去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有一点除外。此人说话极慢(每个单词之间有一段静默),但刚说了声告辞便拔腿就走,动作之快令人摸不着头 脑。他那急不可耐的样子乍一看人家以为他坏了肚子,也许还有更迫不及待的事呢。源氏物语
“我亲爱的–同仁,”他对布里肖说,经过再三斟酌”同仁”一词是否妥贴的用语方才说出口,”我有一种–愿望想知道是否有其它的树在–你们的美丽 语言的专业术语里–法语的–拉丁语的–诺曼第语的。夫人(他想说维尔迪兰夫人,虽然不敢看她一眼)对我说过您无所不知。难道不正是时候吗?””不, 这是吃的时候,”维尔迪兰夫人眼看着晚宴没完没了地吃下去,便打断了他的话。”啊!那好,”斯堪的纳维亚人说着,就把头埋进盘子里,屈从地苦笑了一下。
“但是,我得让夫人观察到,我是否可以作为这种施问者–对不起,这样的问答题–这是因为明天我得回巴黎,在银塔饭店或者在默里斯饭店那里吃晚宴。 我的法国的–同仁–布待鲁先生,要在那里给我们讲几场招魂术–对不起,酒精招魂会由他掌握。””银塔饭店,并不象人家说的那么好嘛,”维尔迪兰夫人 气恼地说。”我在那里吃了几顿晚餐,简直糟糕透了。””这么说难道我弄错了,难道在夫人家里吃的食品不是法国精美烹调之最?””我的上帝,的的确确不 坏,”维尔迪兰夫人答道,口气软了下来,”要是您下星期三再来,那就更好了。””可我星期一出发去阿尔及尔,从那里我还要去海角。一旦到了好望角,我就再 也见不到我的著名同事–对不起,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同仁了。”作了这一串道歉之后,他便顺从地飞快地吃了起来。但布里肖得意忘形,得以向人家提供其它的 植物词源,并回答问题,挪威人听得津津有味,以致再一次停下顾不得吃饭,却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可以撤掉他那满满的盘子,换下一道菜上来:”四十名院士中有 一个姓乌塞伊的,意思是冬青地;”布里肖说,”一位外交老手和叫德·奥默松,您发现他姓中有榆树的成分,榆树对维吉尔是宝贵的,于是他命名了乌尔姆榆树 城;在其同僚的姓中,德·拉布莱先生,桦树;德·奥内先生,桤树;德·比西埃先生,黄杨;阿尔巴雷先生,边材角料(我决计将此告诉天主);德·肖莱先生, 白菜;还有苹果树长在德·拉波姆雷姓上,我们听他作过报告,萨尼埃特,您还记得那时候,善良的博雷尔被派到天涯海角去,到奥代奥尼亚去当行省总督吗?”当 布里肖点到萨尼埃特的名时,维尔迪兰先生对他妻子和戈达尔使了一个嘲讽的眼色*,打掉了怯生生的神色*。”您刚才说肖莱一姓源于白菜,”我对布里肖说。”我到 东锡埃尔,路经的前一站,叫圣弗里肖,是否它也源于白菜呢?””不,圣弗里肖源于Sanctus Fructuosus,就象Sanctus Ferreolus变成了圣法尔若一样,但这根本就不是诺曼第语。””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烦死我们了,”亲王夫人格格一笑道。”还有许许多多姓氏我感兴 趣,但我不能一口气向您问个水落石出。”于是我转向戈达尔:”普特布斯夫人在这里吗?”我问他。”不,谢天谢地,”维尔迪兰夫人听到我的提问回答道。”我 曾极力劝她改变方向到威尼斯去度假,今年我们就算摆脱了她。”
“我自己也要拥有两种树的权利,”德·夏吕斯先生说,”因为我已经差不多掌握了一幢小屋子,就在橡树圣马丁与紫杉圣皮埃尔之间。””这么说离这儿近得 很,我希望您常来,夏丽·莫雷尔作陪。乘车的问题,您只要同我们小团体谈妥就行了,您离东锡埃尔才两步路,”维尔迪兰夫人说,她最讨厌人家不乘同一趟火车 来,派车去接不到人。她很清楚,上拉斯普利埃是多么艰难,何况在费代纳之后还得七拐八弯,这就得推迟半个小时,她怕那些独自行动的客人找不到车来送他们, 甚至他们实际上还呆在家里没有动身,却可以借口在多维尔–费代纳找不到车子,托词自感力不从心,徒步过不来。面对维尔迪兰夫人的邀请,德·夏吕斯先生只 是无言地欠了欠身。”想必他未必天天好说话。他脸绷起来了,”大夫对茨基附耳嗫嚅道,大夫虽表面上装出一层高傲,但实际上仍很朴实,他并不极力掩饰这样的 事实:夏吕斯在他面前摆老爷架子。”他当然不知道,在所有的海滨城市里,甚至在巴黎诊所里,我自然是医生们的’大领袖’,他们不胜荣幸之至,能将我介绍给 在场的所有尊贵的客人们,贵宾们见我一个个毕恭毕敬。这样一来,我每到一个海水浴疗养院小住,过得都很舒服,”他说得十分轻松。”甚至在东锡埃尔,团部的 那位军医,他是负责为上校治病的,他邀请我同他一起共进午餐,他对我说,我可以同将军共进晚餐,而这位将军叫德·什么的,反正是德高望重的先生。我不知道 他的贵族头衔比起这位男爵的头衔来,是资格老呢还是浅了。””您算了吧,这头衔够可怜巴巴的了,”茨基半低嗓子回答道,接着又说了句什么,含糊不清,我只 听到动词最后的几个音节是”燃烧”,因为我忙着听布里肖对德·夏吕斯先生的谈话。”不可能吧,我遗憾地告诉您,您只有唯一的一种树,如果说橡树圣马丁显然 是Sanctus Martinus Juxsta Quercum,那么正相反,紫衫’if’一词,很可能不过是词根而已,什么’ave’啦,’eve’啦,都说的是潮湿的意思,象阿韦龙 (Aveyron)啦,洛代夫(Lodeve)啦,伊韦特(Yvettc)啦,就是现在我们厨房’下水沟’(éviers)一词,您也可以看到残存有潮湿 (ev)的词根。在布列塔尼语里,’斯特尔’(Ster)说的是’水’,什么’斯特尔玛丽娅’啦,’斯特尔拉埃’啦,’斯特尔布埃斯特’啦,’德勒尚斯将 尔’啦。”我没把话听完,因为,尽管我颇愿意听到”斯特尔玛丽娅”的名字,但我不由自己地听到戈达尔的讲话,我就坐在他的旁边,他悄悄地对茨基说道:” 啊!可我不知道呀。那么说,这是一位知道生活的先生喽。怎么!他是同伙的!不过,他的眼睛又不是用火腿包起来的。我得当心点桌底下我的脚,他缠上我了不 成。然而,我还是将信将疑。我看到好些个尊贵洗淋浴,象亚当那样一丝不挂,他们多少是腐化堕落分子。我不同他们讲话,因为,我好歹是公职官员,若那样会坑 害我的。但他们清清楚楚我是什么人。”萨尼埃特,刚才被布里肖的招呼吓坏了,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副模样,就象有人怕打雷,可光看到闪电却老也没听到雷 声,当他听到维尔迪兰先生询问他时,只见维尔迪兰先生的眼睛直盯住他看,那目光抓住倒楣的人就不肯放松,只要您小子敢说话弄得老子下不来台,只要您小子敢 回嘴弄得老子脑子转不过弯来。”可您老瞒着我们,您经常去逛奥代翁剧院看日场戏,萨尼埃持?”就象新兵受到了老兵的刁难那样,萨尼埃特浑身哆嗦着,尽可能 长话短说,这样也许有幸免得挨揍:”一次,在拉谢谢兹。””他说什么?”维尔迪兰先生吼了起来,恼羞成怒,紧皱眉头,仿佛挖空心思都不足以理解百思不得其 解的事情。”首先,人家听不懂您说的话,您嘴里含着什么东西?”维尔迪兰先生问,语气愈来愈激烈,影射萨尼埃特发音有缺陷。”可怜的萨尼埃持,我不愿意您 惹得他不愉快,”维尔迪兰夫人说,用的是假惺惺的怜悯口气,以免任何人对她丈夫蛮横无理的计较留下丝毫的疑问。”我在拉施……施……””舍……舍……,尽 量讲清楚,”维尔迪兰先生说,”我简直听不见您说什么。”在座的常客们几乎个个忍俊不禁,而且,他们简直成了一帮吃人肉的土匪,在匪窝里,只要一个白人身 上破了一道伤口,其嗜血之癖便忍无可忍。因为模仿的本能和勇气的缺乏控制着芸芸众生,也支配着上流社会。一人受嘲笑,人人皆笑之。哪怕十年后,他在圈子里 受推崇,人人亦敬之。这与人民赶走国王或欢呼国王如出一辙。”瞧,这又不是他的过错。”维尔迪兰夫人说。”那也不是我之过,话都说不清楚,就休想在城里吃 晚宴。””我是看法瓦的《精神的女探索者》①””什么?”您所谓的拉谢谢兹就是《精神的女探索者》?啊!太妙了,我就是找来找去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得到,” 维尔迪兰先生嚷嚷道,不过,倘若他听人说出某某作品的全名时,他也许一下子就能断定,某某人不是文人,不是艺术家,”不够格。”比如应该说《病者》,《贵 人》,可有人却补足全名《心病者》,《贵人迷》,这样就证明了他们不是”圈子里的人”,同样,在一间沙龙里,有人把德·孟德斯鸠先生说成德·孟德斯鸠-弗 桑萨克,便表明他不是上流社会的人。”但这没那么了不得,”萨尼埃特说,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可他笑了,尽管他并不想笑。维尔迪兰夫人炸开嗓子:”哟! 不,”她嚷了起来,皮笑肉不笑。”您要知道,世上没有人会想到,原来讲的是《精神的女探索者》。”维尔迪兰先生又开口了,语气温和,既对萨尼埃特,又对布 里肖说:”况且,那是一串好戏,《精神的女探索者》。”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说出的腔调一本正经,人们找不出有恶语伤人的痕迹,既给了萨尼埃特好感,又让他 觉得亲切,既激起了他的感激,又焕发了他的亲热。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美滋滋的默不作声。布里肖却更为多嘴。”这倒是真的,”他回答维尔迪兰先生,”倘若 把此剧看作是萨尔马特②或斯堪的纳维亚的某个作家的著作的话,人们也许可推荐《精神的女探索者》去填补杰作的空缺。但是,对尊贵的法瓦的亡灵不好说三道 四,他没有易卜生的气质。(一想到挪威哲学家,顿时脸红到耳根,挪威哲学家面有难色*,因为他无论如何弄不清楚黄杨到底是什么样的植物,布里肖刚才谈到比西 埃其人时就提到此人的姓氏中有黄杨树。)何况,博雷尔省如今被一位托尔斯泰的忠实信徒所统治,那我们就有可能有奥代翁剧院里看《安娜·卡列尼娜》或《复 活》。”
①法瓦(1710-1792),法国戏剧家和导演,法国喜歌剧创始人之一。主要剧作有:《三个苏丹后妃》,《精神的女探索者》,《巴斯蒂安与巴斯蒂安娜》。
②萨尔马特: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四世纪生活在俄国(欧洲部分)南部地区至巴尔干东部地区一带的民族。
“你们说的法瓦,我知道他的肖像,”德·夏吕斯先生说。”在莫莱伯爵夫人家里,我看到一张她的照片,很漂亮。””莫莱伯爵夫人的名字给维尔迪兰夫人产 生很深的印象。”啊!您去德·莫莱夫人家了,”她惊叫起来。她心里想,人们说”莫莱伯爵夫人”,简而化之为”莫莱夫人”,就象她听说的罗昂家族一样,或者 出于轻蔑,象她自己说的那样:拉特雷莫伊尔夫人。她丝毫也不怀疑,莫莱伯爵夫人因为认识希腊女王和加普拉罗拉公主,不比任何人逊色*,同样有权利拥有表示贵 族身份的介词”德”(de),有一次,她决定将贵族介词赐予一个极光彩、对她又十分亲热的人。于是,为了充分显得她故意是这么说的,而且不同伯爵夫人讨价 还价介词”德”,她又说:”可我一点也不知道您认识德·莫莱夫人呀!”这样一来,就达成了双重非同小可了,一是德·夏吕斯先生认识这位太太,二是维尔迪兰 夫人却不知道他认识她。不过,上流社会,抑或至少德·夏吕斯先生如此说,构成了比较清一色*的封闭的整体。同样也就不难处理,在资产阶级畸形的广阔天地里, 一位律师对某个认识他自己同行的一位志同道合者的人所说的话:”真是见鬼了,您怎么交上了那样的人?”相反,如果对法国人明白”寺庙”或”森林”的词义感 到大惊小怪,那反倒没什么更可非同小可之处,莫如去赞叹德·夏吕斯先生与莫莱伯爵夫人竟能有缘巧遇更妙些。再者,即使他们这样互相认识并非完全顺乎上流社 会交际的自然法则,倘若他们相识纯属偶然,那么维尔迪兰夫人不知道此事又有什么奇怪呢?既然她才第一次见到德·夏吕斯先生,既然事关德·夏吕斯先生,他与 莫莱夫人的关系远非她所不知道的唯一事情,对他,老实说,她毫无所知。”什么东西扮演这个《精神的女探索者》呀,我的小萨尼埃特?”维尔迪兰先生问。虽然 我感到风暴已经过去,但老档案保管员迟迟不敢回答。”可你又这样吓唬他,”维尔迪兰夫人说,”他说什么你都嘲笑,可你又要他回答。哎,您说呀,谁演的这 个?人家要给您点肉冻带回去,”维尔迪兰夫人说,含沙射影那破产的事,萨尼埃特想把一家友人从破产中拉出来,他自己也陷入破产的境地。”我只记得是萨马里 夫人扮演塞比娜,”萨尼埃特说。”塞比娜?这是什么玩艺儿?”维尔迪兰先生嚷道,仿佛火烧着屁股似的。”这是保留剧目的一个角色*,去看看《弗拉卡斯上尉》 吹牛侃大山的人会说他象书呆子。””啊!书呆子,您就是书呆子。塞比娜!可他有点神经兮兮的,”维尔迪兰先生叫道。维尔迪兰夫人笑着看了看自己的宾客,好 象是为了原谅萨尼埃特。”塞比娜,他以为大家马上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您跟德·隆比埃尔先生是一路货色*,是我认识的头号笨蛋,有一天,他亲切地对我们说 ‘巴纳’,谁也弄不清他想说什么。最后,人们才明白,原来是指塞尔维亚的一个省。”对萨尼埃特的折磨该结束了,我看了比萨尼埃特还难受,我便问布里肖是否 知道巴尔贝克什么意思。”巴尔贝克很可能是达尔贝克脱变而来的,”他对我说,”应该可以查一查英国历代国王的典章,诺曼底封建君主的宪章,因为巴尔贝克从 属于杜弗尔男爵领地,正因为如此,人们经常说海外巴尔贝克,陆上巴尔贝克。但杜弗尔男爵领地本身又隶属于贝叶主教管辖区,尽管当时圣殿骑士团骑士们暂时对 修道院拥有权力,从路易·德·阿尔古开始,他是耶路撒冷主教又是贝叶主教,正是这一教区的主教们对巴尔贝克的财产有权支配。这是杜维尔的元老这么对我解释 的,此人秃头,雄辩,空幻,而且讲究美食,生活在对布里亚-萨瓦兰的信奉之中,他用有些晦涩难懂的语言向我阐述了一丁点儿没有把握的教学法,一边请我吃可 口极了的油炸土豆。”布里肖笑容满面,表现自己足智博学,可以熔风马牛为一炉,笑谈同条共贯之事,此时,萨尼埃特却搜索枯肠想道出一句妙语以挽回刚才的一 败涂地。这句妙语就是所谓的”谐音游戏”,但形式已经变了,因为”谐音游戏”与文学体裁一样都在演变,旧风俗过时了,新时髦流行了,如此等等。过去,”谐 音游戏”的形式是”登峰造极”。但这种形式已经过时了,谁也不再用了。只有戈达尔在玩”皮克牌”时不时冒出几句:”您晓得心不在焉登峰造极的事吗?就是把 南特敕令当成一个英国女人①”昔日”登峰造极”的游戏已经被别的绰号所取代。但实际上,还是那”谐音游戏”老一套,但由于叫绰号成了时髦,人们也就不以为 然了。
①法语”l’edit”(敕令)一词,与英语”lady”(夫人、小姐)一词可以构成谐音,由于心不在焉,把南特敕令当作英国女人,自然就成了风马牛不相及的登峰造极的笑话。所谓”南特敕令”就是指1598年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颁布的宗教宽容的法令。
不幸的是,对萨尼埃特来说,如果他的那些个”谐音游戏”不是他自己编的,而且通常又是小核心所没听说过的,他怯生生地说了出来,虽然以笑带笑以表明文 字游戏的幽默性*,但没有一个人明白个中的奥妙。可是,如果反过来,谐音词是他编造的,一般都是跟一个老常客交谈时找到的,这位老常客搬弄多遍竟据为己有 了,于是乎谜底也就尽人皆知,也就不象是萨尼埃特的创造了。同样,当他悄悄地说出自己编的文字游戏,但因为他是作者,人们反指控他剽窃了他人的作品。”那 么,”布里肖接着说,”‘贝克’(bec)在诺曼第方言里是小河的意思;有贝克修道院;莫贝克(Mobec),沼泽小河之谓也(莫尔〔mor〕或梅尔 〔mer〕意为沼泽,如在莫尔维尔〔Morville〕里,或在布里克梅尔〔Bricquemar〕,阿尔维梅尔〔Alvimare〕,康布尔梅尔 〔Cambremer〕里);布里克贝克(Bricquebec),高河之谓也,源于’布里加’(briga),即加固之地,比如在布里克维尔 (Bricpueville)里,在布里克博斯克(Bric-quebosc),勒布里克(leBric),布里扬(Briand)里,或者源于布里斯 (brice),桥之谓也,如同德语的’bruck’(lnnsbruck),英语的’bridge’,英语许多地名以此作后缀(Cambridge,等 等)。在诺曼第,还有许多别的’贝克’:科德贝克(Caudebec),博尔贝克(Bolbec),罗贝克(Robec),勒贝克-埃卢安(leBec- Hellouin),贝克雷尔(Becquerel)。这是日尔曼语的诺曼第方言的形式,日尔曼语称’贝克’为’bach’,所谓 ‘Offenbach’,’Anspach’云云;瓦拉格贝克(Varaguebec),源于古词盐田进水口’varaigne’,相当于禁猎区,树林 子,蓄水塘。至于达尔(dal),”布里肖又说,”是’thal’的一处形式,即山谷的意思:什么达尔纳塔尔(Darnetal)啦,罗藏达尔 (Rosendal)啦,甚至可以一直推广到卢维埃附近,贝克达尔(Becdal)。有贝克达尔芳名的那条河流况且也是富有魅力的。从悬崖上看(德语为 fels,甚至离此不远,在一个高地上,您看得到美丽的悬崖城),看上去它与教堂的钟楼塔楼尖近在咫尺,但实际上相去天涯,似乎将它们和盘衬托出来了。”
“我总觉得,”我说,”这是埃尔斯蒂尔十分喜欢的效果。我在他家里看到过好几幅那样的画稿。””埃尔斯蒂尔!您认得迪施吗?”维尔迪兰夫人惊叫起 来。”可您晓得,我最近情交深处才认清了他的真面目。老天保佑,我再也看不见他了。不,可您问戈达尔,问布里肖,我家餐桌上总摆着让他用的全套餐具,他过 去每天都来。可以说,他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我们小核心的人。待会儿,我给你们看看他为我画的花;你们会看到,与他今天画的竟有天壤之别,他今天的画 我一点也不喜欢,压根儿不喜欢!噢,当然!我曾让他画过一幅戈达尔的肖像,且不说他按我的意图所作的一切了。””可他给教授画了一头淡紫色*的头发,”戈达 尔夫人说,忘了他丈夫甚全连大学教师资格的学衔都没有。”我不知道,先生,您是否发现,我丈夫长着淡紫色*的头发。””那没关系,”维尔迪兰夫人说着,抬起 下巴,对戈达尔夫人表表蔑视,而对她谈论的人儿则表示赞赏,”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善用色*彩的画家,一位卓越的画家。同时,”她又跟我攀起话来,”自从他不来 我家之后,他展出了一个个捏造出来的女妖精,一台台高大的机器,我不知道您是否把那些玩艺儿也称作绘画。要我说,我把这玩艺儿叫胡画,老一套,而且缺乏立 体感,缺乏个性*。里面无奇不有。””他恢复了十八世纪的优雅,可又是现代派的,”萨尼埃持迫不及将地说,由于受到我亲切的鼓励,便重振旗鼓。”但我更喜欢 埃勒。””与埃勒风马牛不相及,”维尔迪兰夫人说。”不,这是狂热的十八世纪的东西。这是一台瓦托蒸汽机①,”他说着笑了起来。”噢!听说过,早就听说 过,几年前,人家就对我提到过,”维尔迪兰先生说,的确不错,茨基曾经对他讲过这个谐音笑话,但好象是他自己编的似的。”真不巧,您就这一次说了一个让人 听得懂的有趣的东西,可惜又不是您自己编的。””这使我很难过,”维尔迪兰夫人又说,”因为那是个有天份的人,可他糟践了一个本来很不简单的画家个性*。 啊!如果他还留在这里的话,他完全有可能成为当代首屈一指的风景画家!都是那个女人害得他如此下作!然而,这并不令我惊讶,因为这男人很可爱,但也很庸 俗。实际上,这是个平庸之人。我告诉您,我一开始就感到这一点。打心眼里说,他从来没有打动我的心。我很喜欢他,如此而已。首先,他很脏!你们喜欢这样是 吗?你们,你们这些人从来就不洗一洗自己?””我们吃的这东西色*香味多美,是什么东西?”茨基问。”这叫草莓烘掼奶油,”维尔迪兰夫人说。
“实在美–极–了。应该让人开几瓶马尔戈堡,拉菲特堡,波尔图酒才是。””我不好对你们说他让我有多高兴,他光喝水,”维尔迪兰夫人说,谈笑风生 中搪塞过去,如此暴饮挥霍令她咋舌。”可这又不是为了喝酒,”茨基又说,”您斟满了我们大家的酒杯,我们大家会给您带来鲜美的蜜桃、硕大的油桃:呶,面对 西沉的夕陽,简直可与一幅美丽的委罗内塞的画比华丽。””这也一样费钱,”维尔迪兰先生喃喃道。”把这些干酪撤下去吧,都不成颜色*了,”他说着就去拉老板 的碟子,但主人却极尽全力来保卫自己的格律耶尔干酩。”您明白吧,我并不恨埃尔斯蒂尔,”维尔迪兰夫人对我说,”埃尔斯蒂尔可有天赋了。埃尔斯蒂尔就是勤 奋的化身,他只要想绘画,干起来就不知疲倦。真是好学生,比赛用的马。茨基,他呀,只会心血来潮,您看好了,吃晚宴中间非抽支烟不可。””可是,我弄不明 白,您为什么不愿意接待他的妻子,”戈达尔说,”不然的话,他就会象往常一样来这儿了。””瞧您说的,请您礼貌点好不好?我说是的您,我不接待的是荡妇, 教授先生,”维尔迪兰夫人说,其实她正相反,曾想方设法把埃尔斯蒂尔请来,甚至带他老婆来也行。但在两口子结婚以前,她千方百计挑拨他们的关系,她曾对埃 尔斯蒂尔说,他爱的女人又笨,又脏,又轻佻,偷过东面。但这一次没有分裂成功。埃尔斯蒂尔反而与维尔迪兰沙龙决裂了;他庆幸因祸得福,犹如皈依的人们庆幸 得病或遭受了挫折,是疾病和挫折把他们抛进隐修院,让他们看到了灵魂得救的道路。”无懈可击,教授,”她说。”莫如公开声明,我的沙龙是幽会之家。但似乎 您不晓得埃尔斯蒂尔夫人是什么东西。我宁可接待正经姑娘中的丑八怪!啊!不,我才不吃这个臭面包。而且我要告诉您,既然丈夫已不再与我有牵连,我若把心思 转到他妻子身上,那就未免太蠢了,时过境迁,何必旧话重提呢。””一个男人有此才气着实非同寻常,”戈达尔说。”噢!不”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即使当时 他有才能,那无赖,他确实有才,才智过剩,但他身上可气的,也正是他一点也不开窍。”维尔迪兰夫人不等他们闹翻脸,不等自己对埃尔斯蒂尔的画失去兴趣,就 匆匆对埃尔斯蒂尔下了这样的评判。这是因为,即使那时候,他还是小团体里的人,常有这样的事,埃尔斯蒂尔成天价日与此等婆娘混在一起,姑且不论有理无理, 维尔迪兰夫人总觉得这婆娘是”蠢妇”,这一点,在她看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男人的行为。”不,”她一脸公正的神气说,”我看,他老婆和他走在一起,真是天生 的一对。上帝晓得,我在世上从没见过比她更讨厌的造物了,要是让我同她一起呆两小时,我非气疯不可。但据说,他觉得她挺聪明伶俐。的的确确必须承认,我们 的迪施真是愚不可及了!我看到他被一些人弄得惊慌失措,这些人您都想象不到,他被一些大傻瓜弄懵了,在我们的小圈子里绝不会要他们。嘿可好!他竟然给他们 写信,他与他们讨论开了,他,埃尔斯蒂尔!这也不碍有迷人的方面,啊!迷人的,迷人的,而且自然也是荒唐透顶的。”因为维尔迪兰夫人相信,真正杰出的人物 会干出千种蠢事。一念之差之中也有某种真理。当然,人们干”蠢事”是不能容忍的。但有一种精神失常,人们只有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才能发现,它是一个人的脑海 里开始了高深莫测的微妙变化的结果,人不是生来就能适应这种变化的精微奥妙,以致可爱的人们的古怪令人恼火,但是可爱的人们几乎没有一个不古怪的。”啊, 我可以立刻让您看他画的花,”他对我说,因为她看到她丈夫向她暗示可以离席了。于是她又挽起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胳膊。维尔迪兰先生一离开德·康布尔梅夫 人,就想请德·夏吕斯先生加以原谅,就想向他讲明原因,尤其愿意同一位有爵位的人物谈论上流社会交际的微妙所在,这个有贵族头衔的人,眼下比那些为其指定 位置的人们的身份低,但他们认定他有权占据他们给他指定的好个位置。但首先,他要向德·夏吕斯先生表明,他在精神上对德·夏吕斯先生推崇备至,想也不敢想 他会注意这区区小事:”原谅我同您谈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开始讲开来了,”因为我猜想您对此不屑一顾。市侩小人才对此斤斤计较,但其他人,艺术家们,那 些名副其实的门内汉却对此毫不在乎。然而我们才谈几句话,我就明白了,原来您就是门内汉!”德·夏吕斯先生呢,对这一熟语作了弦外之音的理解,不由吓了一 大跳。适才大夫的眼色*,现在男主人带有侮辱性*的坦率弄得他目瞪口呆。”别谦虚嘛,亲爱的先生,您是门内汉,就象青天白日明摆着的,”维尔迪兰先生说,”请 注意,我不知道您是否习艺什么的,但这没有必要嘛。总也没有满足的时候。刚死的德尚布尔,演奏天衣无缝,技巧极其刚劲有力,但还不是门内汉,人家一听就觉 得他不是行家里手。布里肖不是行家里手。莫雷尔可是行家里手,我的妻子很内行,我觉得您很内行嘛……””您要告诉我什么意思呢?”德·夏吕斯先生打断了他 的话,对维尔迪兰先生想表示的意思开始放心了,但他希望说这样的双关语千万别这么大声嚷嚷。”我们刚才只是把您安排到左边。”维尔迪兰先生说。德·夏吕斯 先生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宽容体谅,慈眉善目地答道:”算啦,这没什么了不起,在这里嘛!”他微微一笑,这一笑是他的祖传秘方–也许是他的一个巴伐利亚或 是洛林的祖母遗传下来的,而祖母又是从祖母那里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下来,以致一代传一代,一成不变地传了几个世纪,照样在欧洲的古老宫庭内响亮如故,人们欣 赏其美妙的音质,犹如欣赏某些罕世古乐器的音质一样。有一些时候,为了全面地描绘一个人,就得音容笑貌一起写,描写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人物,若不加上这 一声极精细极轻薄的微笑,恐怕会有美中不足之嫌了,好比巴赫的某些作品,压根儿就未曾被准确地表现过,因为各家乐队都缺少这类奇音”小号”,而作曲家专为 这类小号精心写了几段乐谱。
“但是,”维尔迪兰先生挨了刺,连忙解释道,”那是有意安排的。我对贵族头衔毫不在意,”他补充道,轻蔑地笑了笑,这种笑我见多了,我认识多少人,在 迎候我外祖母和我母亲的时候,凡见他们不拥有的东西就露出这样的微笑,就当着那些人的面,他们寻思,那些人绝不可能借光造成比自己更优越的地位。”但归根 结蒂,既然德·康布尔梅先生正好在场,既然他是侯爵,而您只是男爵……””请允许我说说,”德·夏吕斯先生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气,回敬维尔迪兰先生,弄得他 惊恐不安起来,”我也是布拉邦特公爵,蒙达日小骑士,奥莱龙亲王,卡朗西亲王,维亚尔吉奥亲王,迪纳亲王。不过,这绝对没什么关系。别折磨自己了,”他补 充道,又露出了他那精明的微笑,说到最后几个字,索性*笑逐颜开:”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您不习惯。”
①这又是一道谐音游戏。瓦托(Watteau)是法国18世纪的著名画家,与蒸汽机发明家瓦特(watt)构成谐音。
维尔迪兰夫人来让我看埃尔斯蒂尔画的花,如果说我早就对此举大不以为然,那么进城赴晚宴则相反,竟令我如醉如痴,花样焕然一新,沿着海岸游览,乘车扶 摇直上,高出大海二百米,痴情醉意到了拉斯普利埃尚余兴未消。”瞧,看我这个,”女主人对我说着,让我看埃尔斯蒂尔雍容大雅的玫瑰画,但由于插玫瑰的花坛 油彩有点儿过重,玫瑰的鲜红煞白反黯然失色*了。”您以为他还会有这一手吗?真够棒的!而且,颜料有多美,涂抹起来可真有意思。我不能告诉您看他画这些东西 多有意思。人们感到他喜欢追求这样的效果。”女主人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艺术家的这件赠礼上,这件礼物,不仅凝聚着他的伟大才华,而且凝结着他们长期的友 谊,这种深情厚谊,除了他给她留下的这些纪念品外,都已荡然无存了;这一朵朵鲜花,是昔日他为她本人采摘的,在花的后面,她仿佛又看到了画花的那只妙手, 时值清晨,花刚摘下来,花放在桌子上,人靠在餐厅的扶手椅上,人面鲜花,待女主人吃中饭时,玫瑰花依然鲜艳,玫瑰画也真容半露了。只是真容半露,是因为埃 尔斯蒂尔先得把花移植到我们不得不老呆在里面的内花园来,然后才能看花作画。在这幅水彩画里,他表现了他看到的,而且若没有他,别人绝看不到的玫瑰花的显 圣;因而,可以说,这是一个新品种,这位画家,犹如一位精于创造的园艺家,用这一新品种丰富了玫瑰家族。”自从他离开小核心那天起,他这人就完蛋了。好象 我的晚宴浪费了他的时间似的,好象我妨碍了他才能的发挥似的,”她用挖苦的口吻说。”似乎经常光顾象我这样的女人不会对一个艺术家有益!”她自负地动了动 嚷了起来。紧挨着我们的德·康布尔梅先生早已坐下来了,他看到德·夏吕斯先生站着,便略微做了一下起身的动作,以示给他让座。这样让座,在侯爵的思想里, 也许谨表礼貌而已。但德·夏吕斯先生偏要赋予此举一种尽义务的含义,犹如一个普通的绅士知道自己对一位亲王负有这种义务,而且并不认为,要建立自己的在先 权,最好莫过于谢绝让座。因而他嚷了起来:”可是怎么回事!请别客气!呀呀!”这种强烈而诡谲的抗议口气颇有”盖尔芒特”大家气派,加上命令式的、没有用 的、亲切的动作,就更锋芒毕露了,而德·夏吕斯先生正是用的这套动作,把自己的双手搭在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肩上,好象强逼他重新坐下,其实他本来没有站起 来。”啊!瞧瞧,我亲爱的,”男爵加重语气说,”就缺少这一套了!没有道理嘛!这年头,大家把这一套留给了血统亲王们去了。”对于他们的府邸,我没有表示 多大的热情,既没有感动维尔迪兰夫人,也没有激动康布尔梅夫妇。因为,面对他们向我指点的美妙之处,面对他们激发我隐约回忆的美好东西,我漠然无动于衷; 甚至有几回,我向他们直言不讳,承认我感到失望,这里的地名曾引起我浮想联翩,可我却找不到名副其实的东西。我气恼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因为我对她说,我 觉得这儿倒好象是在乡下。相反,从门口吹来的穿堂风味却令我闻风驻足。”我看您喜欢气流,”他们对我说道。一块窗玻璃坏了,用一声绿色*金丝光亮塔府绸封 上,我对这块布赞美了一番,可也没取得更大的成功。”多可恶!”侯爵夫人叫了起来。更糟糕的是,我说:”我最大的欢乐是我来的那阵子。当我听到我的脚步在 走廊里回响的时候,我弄不清是否进入村zheng府的哪个办公室,上面挂着边区地图,我以为进入了穷乡僻壤哩。”这一回,德·康布尔梅夫人断然转过脸去。”您并不 觉得这一切安排得太糟吧?”她丈夫爱怜地问她,体贴关怀之情就好象是他得知妻子怎么受得了一次悲惨的对待。”有漂亮的东西嘛。”就好比说,您在别人家里受 到人家的排挤,恶意顿生,当可靠的好恶定规框不住公平的界限,就会觉得人家家里人和房子一无是处:”是的,但它们放的不是地行。而且,以得那么漂亮,原来 就这样子呀?””您已经看到了,”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伤心中含有几分坚定,”有几幅儒伊的画都露出了线头,还有沙龙里那些破烂的东西!””还有这块大玫 瑰花布,就象乡下婆娘的盖脚布,”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她那完全用于装璜门面的文化堪称理想主义哲学,印象主义绘画和德彪西音乐。她不仅仅图奢华的美名, 而且图情趣的雅号,她又说:”他们竟挂上了小窗帘!风格乱了套!您有什么办法!这些人呀,他们不懂,他们是从哪儿学来的呀?可能是些歇业的大商人。这对他 们已经不坏了。”那副烛台我看挺漂亮的,”侯爵说,人们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把烛台排除在外,同样,每当人们谈到教堂,无论是夏尔特尔大教堂,雷姆斯大教堂, 阿米安大教堂,抑或是巴尔贝克教堂,他总是不可避免地争着赞美的,也不外乎是:”管风琴的外观,布道台和仁慈的事业。””至于花园,就甭提它了,”德·康 布尔梅夫人说。”大刹风景了。不过是些歪歪扭扭延伸的小道。”
我趁维尔迪兰夫人请咖啡之机,看了一眼德·康布尔梅先生交给我的那封信,信中他母亲请我去赴晚宴。寥寥数语,书法却颇有个性*,此后我一看便能从别的字 迹中将它辨认出宋,大可不必求助于特别假设技术,就好比画家,用不着按秘方制造出来的稀有颜料来表现自己别出心裁的想象。即使是一个残疾人,因受过冲击而 患了失写症,落得个看字如看画,读也读不懂的地步,他也会明白,德·康布尔梅夫人是属于一个古老家族的人,热心于文学和艺术的家族文化给贵族传统吹来了一 点新鲜的空气。他也可以猜想出侯爵夫人大致在哪个年头学会写字并同时学会演奏肖邦的作品。在那个时代,富有教养的人们都遵循讲客套的准则,遵循说话连用三 个形容词的准则。一个赞美的形容词对她是不够用的,她又紧跟着用了第二个(破折号之后),然后再接第三个(破折号之后)。但是,与众不同的是,在德·康布 尔梅的便笺中,接连三个修饰语不是层层渐强,而是层层”渐弱”。德·康布尔梅夫人在第一封信里对我说,她看到了圣卢,对他的”独一无二的–难能可贵的 –实实在在的”品质从来没有如此推崇过,还说,他可能要同他的一个朋友(准确地说是爱上儿媳的那位朋友)再来,又说,如果我愿意来费代纳吃晚饭,有他们 没他们在场都行,她将感到”欢欣–高兴–满意”。也许是因为在她脑海里,想象的肥沃和词汇的丰富与好客之心不相称,这位贵夫人好一赞三叹,一次比一次 无力,二叹三叹竟成了一叹渐弱的回音。只要再有第四个形容词,原来的好客之心恐怕就荡然无存了。末了,想来一个言简意赅,这就不可能不在家族里甚至在关系 圈子内产生深刻的印象,德·康布尔梅夫人养成了一种习惯,好以”真正的”一词取代”真诚的”的一语,因为真诚最终都有”假意”的样子。为了充分表达实际上 是真诚的某种东西,她往往打破传统的词汇搭配,按照惯例,”真正的”本应放在名词之前,可她却大胆地放在名词之后。她的信每每这样收笔:”请相信我的友谊 真正的。””请相信我的热情真正的。”糟糕的是,如此这般弄成了固定的格式,以至于,这种故作坦率反给人予虚假礼貌的印象,比旧套语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 人们不再去扣旧套话的含义了。况且,我读信受到了干扰,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其中德·夏吕斯先生的高嗓门威镇四座,他抓住自己的话题不放,对康布尔梅先 生说:”您要让我坐到您的座位上,使我想起了一位先生,他今天早上寄来一封信,简直象贺信:”‘德·夏吕斯男爵殿下启’,信的抬头是:’爵爷’。””说实 在的,您的通信人有点言过其实,”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道,审慎地大笑一声。德·夏吕斯先生把他逗笑了;可却不与他分享笑声。”但实质上,我亲爱的,” 德·夏吕斯先生说,”请您注意,从文章上看,正是他说了实话;我不涉及任何人的问题,您想对吧。我说这事,就好象涉及另外一个人似的。但您有什么办法,历 史就是历史,我们对历史无可奈何,又不由我们来修改历史。我姑且不跟您提威廉皇帝他,在基尔,一个劲地封我为’爵爷’。我听说,他对所有的法国公爵都这么 称呼,这是过分了,但这也许很简单,是一种超越我们头上对准法兰西的微妙的关注。””微妙而且多少是诚挚的,”德·康布尔梅先生说。”啊!我不同意您的看 法。您注意到了吧,从我个人讲,一位最末位的贵族象这个霍亨索伦,而且又是个新教徒,他剥夺了我侄辈王汉诺威,象他这样是不会让我高兴的,”德·夏吕斯先 生补充道,似乎在他心目中汉诺威比阿尔萨斯-洛林更重要。”但是,我相信这样的倾向,皇帝诚心实意想与我们亲善。傻瓜们才会对您说,他是一个逢场作戏的皇 帝。相反,他聪明绝顶。他不懂绘画,强迫丘迪先生从国家博物馆中撤走埃尔斯蒂尔的作品。但路易十四不喜欢荷兰画师,却也爱好富丽堂皇,到底还是一位伟大的 君主。还有威廉二世,从陆、海军方面看,他武装了自己的国家,可路易十四没这么干,我希望他的统治绝不会重蹈覆辙,如今俗称太陽王的那位君主的统治就因屡 遭挫折而在末期黯然失色*了。依我所见,共和国犯了一大过错,拒绝了霍亨索伦的好意,或只在礼尚往来上斤斤计较。他对此了若指掌,并以他特有的表达天才说 道:’联之所欲,握手也,非举帽也。’作为人,他是卑鄙的;他抛弃、出卖、否认心腹密友,将他们打入冷宫,他自己不动声色*,朋友们却有苦难言,”德·夏吕 斯先生继续说道,口若悬河,舌尖一滑扯到奥伊伦堡事件①上来了,想起了一位居庙堂之高的被告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难道皇帝相信我们这样的精明,竟敢同意 打这样一场官司吗!不过,再说,他相信我们的审慎态度却没有错。一旦上了断头台,我们也许都不张口了。””况且,所有这些与我想说的意思毫不相干,我想说 的是,在德国,我们这些附属国的亲王,只是杜希劳希特徒有虚名而已,而在法国,我们的’殿下’地位得到公开的承认。圣西门声称是我们滥用了这一头衔,这点 他是大错特错了。他举的理由,说什么路易十四有令,禁止叫他虔诚基督王,命令我们称他国王就行了,这不过表明我们是从属于他的,而丝毫不证明,我们没有亲 王的身份。如若不然,早就应否认洛林公爵和许许多多其他人的这一身份了!何况,我们许多头衔皆出自洛林家族,由我的曾祖母德雷丝·德·埃斯比诺瓦封的,她 是德·戈梅西少爷的女儿。”德·夏吕斯先生发觉莫雷尔在听他讲话,益发洋洋得意,索性*借题发挥开来。”我让我兄弟注意,我们家族的小传不该列在《哥达》① 的第三部分,而应该列在第二部分,且不说在第一部分,”他只管吹,却不晓得莫雷尔竟不知《哥达》是什么东西。”但这恰恰与他有关,他是我的长兄,既然他觉 得这样蛮好,既然他置之不理,我只好闭上眼睛了。”
①德良威廉二世身边有两个奥伊伦堡。一个是菲利浦·奥伊伦堡(1847-1921),德国外交家,威廉二世的密友和顾问。1890年俾斯麦下台后,他 成为德皇最有影响的顾问。1894年拒绝就任首相,遂任驻维也纳大使。另一个是波托·奥伊伦堡(1831-1912),他担当普鲁士总理时与帝国首相卡普 里维伯爵发生冲突,卡普里维伯爵试图放宽普鲁士选举权,而总理则要求帝国立法,反对社会民主党,并劝说威廉二世限制国会议员的普选制。1894年,德皇以 突然将两人同时免职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布里肖先生很让我感兴趣,”我对正向我走来的维尔迪兰夫人说,连忙将德·康布尔梅夫人的信塞进了口袋。”他是一个学问家,又是一个大好人,”她冷冷 地回答我说。”他显然缺乏创新精神和欣赏情趣,可他记忆力惊人。大家刚才谈到今晚在座诸位的’祖宗’,就是移民了,说他们什么也忘不了。但他们至少有托 辞,”她说,借了斯万的一句话为她所用,”他们什么也没学到。可布里肖什么都知道,吃饭时劈头盖脸地向我们扔过来一摞一摞大辞典。我想,您再也不会一无所 知某城某村的地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吧。”维尔迪兰夫人说话时,我正寻思我准备问地点什么事情,可一下子又记不起到底想说什么事。”我肯定您是在谈布里肖。 嗯,唱喜鹅啦,弗雷西内啦,他可什么也没饶过您。我刚才看着您,我的小老板娘。””我早就看到您了,我差一点要喊起来。”我今天说不好维尔迪兰夫人那天晚 上是如何穿着打扮的。也许,当时,我并无更多印象,因为我没有观察的头脑。但是,我感到她的衣着并非不讲究,我便对她说了一番客气话,少不了赞美几句。她 同差不多所有的女人一样,以为人家对她们说的恭维话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以为这是人家公正地必然会作出的一种裁决,就好象是在评论一件不属于任何人的艺术 品似的。
①即《哥达家谱》,列有欧洲名门望族的家谱。
于是她向我提出了这样一个合情合理、自豪而天真的问题:”这您喜欢吗?”她问得一本正经,弄得我因虚伪而脸红。”你们在谈唱喜鹊吧,我打包票,”维尔 迪兰先生说着,向我走来。我老想着我那绿色*的丝光塔府绸和一种木头的味道,我万万没有注意到,布里肖罗列的词源,反使他成了人们的笑柄。赋予事物价值的印 象,在我看来颇为重要,但其他人或者不说出口,或者无意中搁到脑后,以为微不足道,因此,我即使能向别人表达这些印象,也不会被别人所理解,或者说很可能 受到人们的冷落,这些印象我全然利用不得,弄得不好还会招致麻烦,在维尔迪兰夫人眼里我被看成了大傻瓜,她看我”器重”布里肖,就象我已经向德·盖尔芒特 夫人表明过的那样,因为我在德·阿巴雄夫人家里感到惬意。然而,对布里肖来说,则有另一番道理。我不是小圈子里的人。而凡是小圈子里的,社交界的也好,政 界的也罢,文学界也行,人们约定俗成,总是容易得出奇,可以在一次交谈中,在一篇正式讲话里,在一篇小说或在一首诗歌里,发现到诚实的读者根本无法想象能 从中看出的种种名堂。多少回,我遇到这样的情况,读着一个善于辞令、颇见老朽的院士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一时激动起来,情不自禁要对布洛克或德·盖尔芒特夫 人说:”写得多精彩!”可我还来不及张嘴,他们便会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如果您想开心一阵子,您就读一读某某人的小说。人之愚蠢登峰造极了。”布洛克表示 蔑视,主要是因为某些本来原有的颇佳的风格效果,却有点黯然失色*了;而德·盖尔芒特夫人之所以蔑视,则是因为,小说要说明的似乎恰恰与作者的愿望背道而 驰,实际上是她精心推理所致,我是万万想不到的。我又大吃一惊,看到维尔迪兰夫妇表面上对布里肖客客气气,却暗含着讽刺挖苦,就象几天前,在费代纳,我听 到康布尔梅夫妇,冲着我对拉斯普利埃热情洋溢的赞美,向我大发感慨说道:”他们搞成什么样子,您言不由衷吧。”的确,他们承认,餐具很漂亮。我反正没看 见,刺眼的小窗帘更没看在眼里。”好了,现在,您如果回到巴尔贝克,您就知道巴尔贝克意味着什么,”维尔迪兰先生挖苦道。恰恰是布里肖教给我的东西我才感 兴趣。至于他的所谓思想,纯粹是老调重弹,想当初在小圈子里,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他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口若悬河,令人讨嫌,他的言论再也难以打中目标,却必 须克服一种敌视的沉默或讨厌的反响;发生了变化的东西,并不是他滔滔不绝散布的东西,而是沙龙的听觉和听众的情绪。”当心!”维尔迪兰夫人指着布里肖半压 嗓门悄声说。而布里肖呢,其听力保养得比视力更敏锐,他瞟了女主人一眼,旋即转开,既是近视者又是哲学家的目光。若说他的肉眼欠佳,那他的神眼则甚妙,看 事物每每投去更开阔的眼光。他从炎凉世事中看到了如纸薄情,而他也就逆来顺受了。当然,他为此感到痛苦。有时候会有这种情况,有这样的人,到一个他惯于讨 喜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个晚上他感觉到人家觉得他不是太浅薄,便是太学究,抑或太拙笨,甚至太放肆,如此这般,不一而足,回到家里也会悻悻然不得好受。往往 因为一个观点上的问题,一个方式方法上的问题,他给别人留下荒谬或老一套的印象。他也往往心中有数得很,这些个其他人岂能同他等量齐观。他可以轻而易举地 解剖诡辩术,人们正是利用这种诡辩术心照不宣地对他加以谴责,他要作一次登门拜访,写一封信,更明智的办法是自己不动声色*,静候下星期别人来请他。也有时 候,这种种失宠,并非一夕之间就能结束的,往往得持续数月之久。由于夫人瞧不起他,而又感到在Y夫人家里得到人们的尊重,便声称Y夫人至高无上,便投到Y 夫人的沙龙里。再说,这里不是描绘这类人物的场合,他们高于社交生活之上,却又不善于在社交生活之外自我发展,受到接待就高兴,得不到赏识便扫兴,每年, 他们总会发现,他们顶礼膜拜的女主人原来浑身都有毛病,而被他们贬低了价值的女主人却是才华横溢,其实第二个女主人也有瑕疵,待他们忍受不了时,便又不惜 回到第一个女主人的情怀里,而原先女主人的毛病也就忘了些许了。人们可以通过这一次次短暂的失宠,想象到这次失宠给布里肖造成的苦恼有多大,他知道这次失 宠是一锤定音的买卖。他不会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不时公开笑话他,甚至笑话他的弱点,他明知道人情薄如纸,但他只好忍气吞声,这样一来,他反一如既往把女 主人看作是他的最好的女朋友。但是,维尔迪兰夫人从大学究涨红的脸上弄明白了他听到了她的讲话,于是想在今晚对他亲切一些。我忍不住对她说,她对萨尼埃特 可没这么客气。”怎么,不客气!然而,他可喜欢我们了,难道您不晓得我们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嘛!我丈夫有时候被他的愚蠢弄得发点火,可应当承认的确有些可 气,但在那样的时刻,干吗不再反抗一下,何必露出满脸走狗气呢?真不老实。我不喜欢这样。尽管如此,我还总是尽量劝我丈夫冷静些,因为,要是他走得太远, 萨尼埃特很可能只好不来了;这样我可不愿意,因为我要告诉您,他身上连一个苏也没有了,他总得吃饭吧。但是,总之,如果他生气,叫他别回来好了,我可不管 这份闲事,当人家需要别人的时候,人家最好不要这样愚蠢。””奥马尔公国在进入法兰西王室领地之前,长期是我们家族的,”德·夏吕斯先生当着莫雷尔的面, 向德·康布尔梅先生解释道,莫雷尔不胜惊讶,说实话,这篇宏论,即使不是直接说给莫雷尔听的,至少也是为他而发的。”我们压倒了所有外国亲王;我可以给您 列举上百个例子。克罗瓦公主在王弟的葬礼上,想跟在我高祖母之后行跪礼,我高祖母叫人严厉对她指出,她没有用方垫的权利,当即请执勤官撤掉,并禀报了国 王,圣上即传旨令德·克罗瓦夫人到德·盖尔芒特府上向夫人赔礼道歉。勃艮第公爵携带自己的传令官来到我们这里,一个个威风凛凛,我们得到圣上的恩准,煞了 他们的威风。我知道谈自家人的美德有诸多不雅。但尽人皆知,我们家族的人在危险时刻总是’一马当先。当我们放弃了布拉邦特众公爵的旗号后,我们的战斗口号 是’一马当先’。这种处处优先的权利,虽然我们经过多少世纪的浴血奋战而求之不得,但后来终于在宫廷上得到了,而且也是相当合法的。当然喽,在宫廷里,当 着我们的面,这种权利始终是得到承认的。我还可向您举巴登公主为例加以论证。由于她忘乎所以,竟想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比高低,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盖尔芒特 公爵夫人的事,在晋见国王时,可能是我的老祖宗犹豫了一下(虽则根本就不应该有这回事),她竟然要捷足先登进入王殿,国王立即高喊道:’进来,进来,御表 妹,德·巴登夫人极其明白,她欠了您的情。’其实,她有象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的地位,她本身就出身十分高贵,因为从母系家谱算,她是波兰王后、匈牙利王 后、巴拉丹选帝侯、萨瓦–卡里尼安亲王和汉诺威亲王、继而是英国国王的外甥女。””Macenas atavisediteregibus!”①布里肖致意德·夏吕斯先生说,德·夏吕斯先生微微点了点头以为答礼。雪国
“您说什么?”维尔迪兰夫人问布里肖,她真想设法修补她刚才对他说的一席言辞。”我是说,上帝饶恕我吧,我是说一个绔绔子弟,他是上流社会之花(维尔 迪兰夫人紧蹙眉头),大约是奥古斯都时代(维尔迪兰夫听说年代久远,放了心,露出更为安详的表情),说的是维吉尔和贺拉斯的一个朋友,他们溜须拍马,把他 捧上了天,说他的出身比贵族、王族还更高贵,一句话,我说的是米西纳斯,说的是一个只会钻图书馆的书耗子,是贺拉斯、维吉尔、奥古斯都的朋友。我敢肯定, 德·夏吕斯先生无论从哪方面都很清楚谁是米西纳斯。”
①拉丁语,意为皇族后裔的粞纳斯。
他亲热地用眼角看了看维尔迪兰夫人,因为他听到她约莫雷乐第三天会面,又担心自己未被邀请:”我想,”德·夏吕斯先生说,”米西纳斯嘛,有点象古董维 尔迪兰什么的。”维尔迪兰夫人乍一听喜笑颜开,猛一想敛笑莫及,只收了一半笑容。她向莫雷尔走去。”他很可爱,您的亲戚们的那位朋友,”她对他说。”可以 看出,他是一个知书识礼、富有教养的人。他在我们小核心大有可为。他在巴黎家住何处?”莫雷尔傲然沉默了一会儿,只要求打一局牌。而维尔迪兰夫人硬是请他 奏几段小提琴。令满座皆惊的是,德·夏吕斯先生过去从来不曾谈起他有奇才妙艺,竟然以最纯粹的风格,给福雷的钢琴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的最后乐章(不安,烦 恼,舒曼式的,但到底在弗朗克奏鸣曲之前)伴奏。我觉得,莫雷尔先生虽然富有音乐才华,又有一手精湛的演奏技巧,但恰恰缺乏文化素养和风格修养,而德·夏 吕斯先生正好弥补了莫雷尔的不足。但我好生奇怪地寻思,在同一个人身上,是什么东西能把一种生理的缺陷和一种精神的才智结合起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兄盖 尔芒特公爵并无很大区别。甚至,刚才(但这是罕见的),他说的法语与他兄弟一样糟糕。他责怪我(无疑是因为我热情洋溢地对维尔迪兰夫人谈起莫雷尔)从来没 去看他,而我提出要慎重考虑考虑,他便回答我说:”不过,既然是我向您提出的这一请求,那只有我才能不高兴呀。”这话盖尔芒特公爵也可能说出来。说到底, 德·夏吕斯先生不过是盖家之一员。但是,天生他神经系统-阴-差陽错,仅此就足以使他有别于其公爵兄的所作所为,不是去喜欢一个女人,而却宁愿去喜欢一个维吉 尔的牧童或柏拉图的学生,盖尔芒特公爵所未曾有的品性*,每每与这种不平衡有关联,顿时使德·夏吕斯先生摇身变成一位美妙的钢琴家,一位不无情趣的业余画 家,一位雄辩的演说家。德·夏吕斯先生演奏福雷奏鸣曲舒曼式乐段那急切、焦虑、迷人的风格,谁能看得出来,这种风格竟然有其内应–人们不敢道破天机– 分布在德·夏吕斯先生若干纯属肉体的部位内,安插在他的神经缺陷之中?我们将在下面解释”精神缺陷”一语是什么意思,将解释因何道理一位苏格拉底时代的希 腊人,一个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人,能为今天人所共知,能作为绝对正常的人,而不是作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那种-阴-陽人。正如实际的艺术才能尚未枯源断流,德· 夏吕斯先生比公爵有过之而无不及,爱他们的母亲,爱自己的妻子,甚至在若干年后,当有人对他提起她们时,便会泪眼汪汪,但却是做表面文章,就好象大胖子出 虚汗,稍一动作,额头上就汗水涔涔了。不同的是,人们对流汗的人如此说:”您太热了吧!”可人们看别人流眼泪,却象没看到似的。所谓人们,就是讲的上流社 会;因为老百姓看到人家哭是很不安的,仿佛流泪比流血还严重。丧妻之后的悲哀,幸亏有了撒谎的习惯,并没有排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身份不相符的生活。甚至 后来,他不知廉耻,传闻在葬礼期间,他找到办法,向唱诗班的那个孩子打听其姓名和地址。而这可能确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