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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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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睡,也不知道熟睡了多久,只是在沉眠之中,却感觉到周围都是熟悉的味道,不知有多久时间,没有过这种安心的感觉了。

所以深深的沉入梦乡,似乎不愿醒来,只是在梦的深处,却总有股刺痛的感觉,一直萦绕着不肯散去,时时刺痛着心间。

长出了一口气,鬼厉悠悠醒来,眼前置身的这个房间,他恍如做梦一般,默默地望去。还是少年时候,他便是在这里住着,然后长大,这里的桌椅床铺,门扉窗户,几乎都是刻在了他的心间。

靠着床铺的墙上,那个偌大的“道”字还挂在墙壁之上,只是颜色字迹,都有些褪色了,但那一笔一划,看去仍如自己当年初见时,那样的苍劲有力。

窗户上的木框发出了一声轻响,开了一条缝隙,灰毛猴子小灰从外面跳了进来,一眼看到鬼厉已经醒来,半坐在床铺之上,不由得高兴起来,咧嘴笑个不停,几下就跳到了床上。

鬼厉心中一阵跳动,这情景,仿佛就像是多年前一样的,若不是自己身上的伤势容貌改变,还有小灰头上的灵目开启,他真有南柯一梦的错觉。

只是,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小灰对着鬼厉“吱吱吱吱”叫着,鬼厉低头看去,只见小灰双手抓着好些个野果,想来是在外头摘的,此刻要拿给主人分享。鬼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吃。小灰也不多让,便转过身呼的一下又跳到了房子中间的桌子上,蹲坐下来,然后张口大嚼吃了起来。

鬼厉默默地望着这房中的一切,最后目光落到小灰进来时打开的窗户拿到缝隙,从窗外透进了一小片光亮,看不清楚外面的事物,可是鬼厉不用看也知道,在窗户之外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那里有一棵苍松,青青草坪,还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道,在院子一侧,还有一个半圆的拱门。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早已被他镂刻在记忆深处,再也抹不去的了。

空气清新的好像略带甜味,就连屋外那个小小庭院里,也似乎传来青草的芬芳。

恍惚中,他有回家的感觉,可是片刻之后,心底一阵刺痛,却唤醒了他。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鬼厉的目光,转向了那扇门。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口,但是在那扇虚掩的门前,门外的人却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推开门扉。

鬼厉注视着那扇门。

片刻之后,门终于被推开了。

一个高大而稳重的身影,站在了门口,几乎是在同时,那人也望见了醒来的鬼厉。他们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却都没有立刻说话,在他们的眼光中,一时间都有太多的复杂情绪,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让原本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

猴子小灰坐在桌子上,口一张吐出了一个野果的果核,然后向着门口处看了一眼,“吱吱”叫了两声,又埋头吃它的野果去了。

站在门口的男子叹了口气,嘴角似乎也露出了一丝苦笑,摇了摇头,走了进来,对着鬼厉深深看了一眼,道:“这么多年不见了,我是该叫你老七,还是叫你小师弟呢?”

鬼厉的嘴唇动了动,末了,他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低低地叫了一句:

“大师兄……”

※※※

大竹峰上的一切,仍旧像记忆中那样的安静,屋子之外一片静悄悄的,也不知其他的人都去了哪里。

宋大仁默默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曾几何时,他曾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师弟,是大竹峰田不易恩师座下最不成器的七弟子。而如今,时移事异,物是人非。

十年了,这却还是初次相见。

“这些年,你过的还好么?”宋大仁坐在鬼厉的对面,这么问道。

鬼厉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十年了,回首间这光阴如水,不知不觉已走过了这许久的路,只是,却又如何说的上一个“好”字!

宋大仁端详着他,曾经的那个少年张小凡,如今看去还有着当初的轮廓,只是容颜之上,终究还多了沧桑的味道,而不知何时,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但如今道行也比自己高了许多的人,他的鬓角,却已经隐隐有白发出现了。

宋大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淡淡道:“你现在身子怎样了?”

鬼厉低头看了看伤口,只见胸口处原先的那些破布,此刻都已经换做了整齐干净的绷带,显然是大竹峰的这些师兄替自己重新包扎过的。而胸口间的伤处虽然还隐隐作痛,但比起昏厥之前已经好上许多了。他默然片刻,道:“我没什么大碍了,多谢师兄挂念。”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宋大仁,道:“我……已经反出了青云,你们还认我这个师弟么?”

宋大仁笑了笑,虽然笑意中带着几分苦涩,道:“师娘跟我们都说过了,师父他老人家生前时候……”说到这生前二字,宋大仁眼眶一红,声音明显哽咽起来,鬼厉听在耳中,身子也是微微一颤。

宋大仁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师父他老人家生前,曾经多次告诉师娘,说自己从未亲口将你赶出大竹峰,而且他老人家也从未想过十年前你有什么错了。所以师娘吩咐我们,今时今日,只要你自己还愿意的话,便还是我们青云山大竹峰的老七……小师弟……”

鬼厉慢慢低下了头,身子微微颤抖着,左手放在床铺褥子上,紧紧抓成了一团,右手则捂住了脸庞,悄悄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

房间里,一时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当看到鬼厉的情绪慢慢平伏下来时,宋大仁低沉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如果你身体没什么大碍了,便随我去守静堂吧,师娘在那里为师父……守灵,她想见你。”

“……是。”

※※※

走出了拱门,看到的便是那个熟悉的环形回廊,宋大仁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着,宽厚的肩膀背部,就像是一座小山。

鬼厉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后,不禁又想起了少年时,当自己初次来到大竹峰的时候,便是一路跟随着宋大仁,慢慢融进了大竹峰的世界。

回首往事,恍然如梦。

他的目光,悄悄落在宋大仁的腰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宋大仁腰间已经多了一条白色麻布,绑在腰间,自然是为了恩师田不易去世,戴孝致哀了。

他脸色黯然,合上了眼。

走出了那条回廊,便远远地望见了守静堂,只是与平日里一片清净不同的是,今日的守静堂却从其中不停地飘出了烟尘香火,同时隐隐传来哽咽哭声。

宋大仁默然向着守静堂走了过去,走了两步,他忽有所觉,回头看了看,却发现鬼厉怔怔站在原地,望着守静堂,却没有迈开脚步跟上。

“怎么了?”

鬼厉的脸色看去十分苍白,不知怎么,他望着那个烟火飘荡传来哭声的守静堂,心中竟有了几分畏惧,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敢去面对将要伤心的家长。

宋大仁似乎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走吧!”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鬼厉的身子动了动,看了宋大仁一眼,默默点了点头,迈步走了上去。

越走近守静堂,烟火的气息就越是浓烈,而哽咽哭泣的声音也越发的清晰,但其中虽然有鬼厉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却并没有女子的哭声,没有苏茹的,也没有他原本预料到的那位已经嫁做人妇的师姐田灵儿。

终于,在宋大仁的带领下,他再一次的站在了守静堂的大门入口。

好几道目光视线,瞬间转了过来,停在他的身上,鬼厉的身子隐隐有些发抖,他的目光一个人一个人的望了过去。

吴大义、郑大礼、何大智、吕大信、杜必书!

这些熟悉的面孔,此刻都一一呈现在鬼厉的眼前,多年之前,他们曾是这世上他最可亲切的亲人,是他最可信赖的师兄。

他们的腰间都和宋大仁一样,绑着戴孝的白色麻布,他们的脸上都有悲伤之意,有的眼睛已经哭的红肿。守静堂内,放着一个铁皮大锅,里面燃烧着火焰,站在旁边的师兄们,缓缓地将手中的纸钱放入火焰之中。

烟火缭绕,烟雾弥漫。

鬼厉怔怔望去,在那烟雾之后,田不易安静地躺在一张灵床之上,身上被弄脏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套干净的,整齐的穿在身上,看去似乎他的容貌精神,也安详了许多。师娘苏茹此刻坐在田不易遗体身旁,伸出手握住了田不易的手,紧紧相握。

她的神情很悲伤,但是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在她的鬓角发间,插着一朵白色的小花,那是清晨里还微带露水的野花,淡雅美丽,带着几分忧伤。她只是紧紧握着丈夫的手,凝视着田不易的脸庞。而她的女儿田灵儿,却并没有在这守静堂中出现。

而那只从小被田不易养大的大黄,此刻无声无息地趴在灵床旁边的地上,头也无精打采地伏在地面,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跳脱的性子。

鬼厉的目光落在了田不易身上之后,就再也移动不开了,他脚步沉重,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宋大仁默不做声地走到旁边,拿了一根白色麻绳回来,递给鬼厉。

鬼厉看看他,眼中掠过感激之色,点了点头,接过麻绳,低声道:“多谢。”

宋大仁向苏茹处看了一眼,道:“你过去师娘那里吧!”说完,他默默走回到同门师弟们的中间,向着田不易的遗体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当他头抬起时,眼眶又有点红了,转过身从跪在自己身旁的吴大义手中接过一叠纸钱,开始慢慢地丢到火里。

鬼厉看了看手中的麻绳好久,然后将绳子绑在了腰间,灰白色的绳子在腰间缠绕着,带着几许悲哀,却又仿佛将他的心,重新绑在了这里。

他默然前行,走到了灵床之前,跪了下去,向着田不易的遗体叩拜了三个响头,随后,转向苏茹跪伏在地。

“弟子……”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下来,过了良久,才听到他用低沉的声调,重新开口道:“弟子张……小凡,拜见师娘。”

身后,宋大仁等六位大竹峰弟子向这里看来,面上表情都是有些复杂,但更多的,仍然还是那种血浓于水的欢喜与亲切。

就算是苏茹面上,也一样露出淡淡一丝欣慰,她望着鬼厉,点了点头,随后面上掠过一丝伤痛之色,看向田不易,低声道:“不易,你听到了么,这是老七啊,他回来给你叩头了。”

鬼厉跪伏在苏茹脚下,口不能言。

身后,传来了哽咽之声。

烟雾缭绕,徐徐飘荡,守静堂中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主人不在了,连这座殿堂看去也显得空荡荡的,丝毫没有因为人多而变得喧闹。

半晌过后,宋大仁擦去眼角泪水,走上前来,来到苏茹身边,低声道:“师娘,师父的后事请您示下,要一一通知各脉的师长前辈,我还打算赶去龙首峰一趟,知会灵儿师妹,让她……”

“此事不急!”苏茹突然打断了宋大仁的话,淡淡地道。

宋大仁吃了一惊,在他身后的众弟子,包括鬼厉在内,也一时都怔住了,守静堂中,一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宋大仁才大着胆子,小心翼翼道:“师娘,师父过世,弟子们都明白师娘伤心,只是这后事……却是不能拖的啊。”

苏茹脸色淡淡不变,非但如此,她甚至连看也没看宋大仁一眼,在她眼中,除了刚才望了那个刚回来的老七一眼,便只有田不易的身影了。

宋大仁面上露出尴尬之色,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回头看了看那些跪在地上烧纸钱的师弟们,但众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个时候,苏茹却开口叫了一声:

“大仁。”

宋大仁急忙应道:“是,师娘,您有什么吩咐?”

苏茹道:“你和其他人暂且先出去,没我的叫唤,不准进来。”

宋大仁呆了一下,退后了几步,旁边几个师弟都是看了过来,宋大仁皱眉不语,站在他身旁平日最是机灵的何大智冲着他微微摇头,脸上有焦虑之色,宋大仁看在眼中,眉头只是皱的更紧了。

他与这些师弟们在一起日子不知有多久了,何大智心中担忧什么,他自然清楚明白的很。他是这些弟子中跟随田不易与苏茹时日最久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师父师娘之间的伉俪情深,这要是在他们这些人不在的时候,师娘一个想不开的话,岂非……

一念及此,宋大仁脸色都吓的白了,这脚步也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

便在这时,苏茹瞪了他们几人一眼,微怒道:“你们干什么,莫非你们师父一死,你们就不将我这个师娘的话放在眼里了么?”

“扑通!扑通!”

一连几声,除了原本就跪在苏茹面前的鬼厉外,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都跪了下来,伏地叩头,宋大仁口中连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苏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深深疲倦之色,似乎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道:“你们出去吧!”

宋大仁等人不敢再违逆师娘的意思,当下一个个苦着脸向后退去,但是心头那块大石却是沉甸甸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鬼厉向着苏茹轻轻拜了几拜,也缓缓向后退去,不料他才退了几步,苏茹忽然道:

“老七,你留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鬼厉一怔,停下了脚步,但身后宋大仁等人却是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人在师娘身边,想来就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当下只听脚步声声,不多时,宋大仁等六人都已经退出了守静堂。

※※※

守静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燃烧的火焰吞噬着纸钱,不时发出轻微的劈啪声音。

鬼厉默默站在原地,低头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苏茹叹了口气,道:“你师父这个人,向来是嘴硬心软的。十年前那场变故,他一直都耿耿于怀,虽然他没开口对我说,但我看的出来,他心里其实是觉得很有些对不住你的。”

鬼厉眼圈一红,用力摇头,急道:“不是,是弟子不肖,辜负师恩,是弟子对不住师父……”话说到后面,已是哽咽了起来。

苏茹的嘴角轻轻颤抖了一下,听到面前鬼厉略带哭音的话语,似乎她也被勾起了心底伤痛,只是她眼中虽然痛楚,却终究还是强忍住,没有掉泪。她默默望着田不易的脸庞,幽幽道:“在你师父心里,从来就没当你是一位赶出门墙的弟子,你明白么?”

鬼厉垂头低声道:“是。”

苏茹道:“既然如今你也认回了他这个师父,你且过去,给他烧些纸钱,权且当作你尽了几分孝心,想必不易他也会高兴的吧……”

鬼厉牙关紧咬,向着田不易遗体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眼中有泪,然后起身走到了大铁锅旁,跪了下去。铁锅中的火焰已经低了很多,想来是因为宋大仁等人都走了出去,没有人添加纸钱的缘故。鬼厉向旁边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堆放着好几叠厚厚的纸钱,都是没有开封的新品。

大竹峰上都是修道中人,几百年只怕也用不上一回纸钱,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宋大仁临时置办后事,去山下购置上来的。想到此处,鬼厉心中又是一酸,默默伸手拿过一叠,解了封条,慢慢以三张为度,一度一度缓缓放进了火焰之中。

火光缓缓再度明亮了起来,火舌闪烁着赤黄的光芒,在贴着薄薄金箔银箔的纸钱上舞动着,将纸钱一一化作灰烬。

苏茹坐在田不易身旁,默默地望着那起伏不定、翻滚不休的火焰,那火光倒映在铁锅旁的鬼厉脸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线。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师父过世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么?”

鬼厉身子微微一震,随后将身子转了过来,仍是跪在铁锅旁边,同时面对着苏茹,低声道:“是。”

苏茹深深看着鬼厉,道:“昨日你昏厥过去之后,我替你治伤换药,却发现你胸口重伤之处,体内竟有一道你师父独有的赤焰剑气,伤你经脉最重的,也是因为此故。这是怎么回事?”

鬼厉心头猛然一跳,不知不觉手间微微出汗,片刻之后,他低声道:“弟子这一次受伤,的确乃是师父下的重手,可是……”

他说到这里,一时茫然,竟不知从何说起,那一夜变故陡生,曲折诡异,饶是他已经久历人间纷争动乱,却也不禁是为之惊心动魄,更何况其中更有他一生最是敬爱之师长为之陨命,更加是难以言述了。

苏茹哼了一声,凤目生威,冷然道:“你给我从实道来。”

鬼厉一时竟不敢与苏茹对视,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才徐徐说起,将那晚从自己回到草庙村废墟偶遇神秘人物,一路追逐到河阳城外废弃义庄,一直到后来田不易亡故,缓缓向苏茹说了一遍。

苏茹面色越听越是苍白,尤其是听到最后田不易亡故的那一段后,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只一双手紧紧地抓着田不易的手掌,像是生怕丈夫再一次从身边离开一样。

末了,鬼厉低声道:“事情经过便是如此,弟子万不敢欺瞒师娘。”

苏茹目光移向田不易,深深望着那张熟悉而安详的脸,或许,在丈夫的心中,他并没有多少的悔意吧,在他心里,本就是觉得这些是自己应该做的事罢!

她深深呼吸,挺直了身躯,虽然她心里其实真的很想就这般躺下去,和丈夫躺在一起,再也不管什么了,只是,她知道还不到时候。

“你真的看清了……”苏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的飘忽。

鬼厉一时没听明白,道:“师娘,您的意思是?”

苏茹脸色苍白,低声道:“那个神秘人,真的是掌教真人……道玄师兄?”

鬼厉深深吸气,断然道:“弟子亲眼所见,那人便是化作飞灰,弟子也不会看错的。”

苏茹默默点头,过了片刻,她徐徐又问道:“以你刚才所言,不易他最后心智大乱时,将你击倒,乃是小竹峰的陆雪琪杀了他么?”

鬼厉身躯大震,片刻之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到了最后,他仍旧是一咬牙关,道:“是!”

苏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鬼厉,似在出神。

然而在她目光之下,鬼厉面上神情剧烈变幻,犹如煎熬一般,半晌之后,他才低声道:“那……陆雪琪她、她其实是为了救我,不,是弟子……”忽地,他面上神情一肃,跪伏在地,低声道:“师娘,千错万错都是弟子的错,那陆雪琪她……”

苏茹叹了口气,截道:“我记得青云门中弟子,这些年来,你不是和她最是要好么,就算你入了魔道,听说她仍是对你挂念不已,为了你还几次逆了水月师姐的意思,更回绝了焚香谷云易岚谷主的提亲,不是么?”

鬼厉跪伏在地,心中乱成一团,腹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当日那场大变之晚,虽然他明知陆雪琪多半乃是为了救他才不得不出手,然而田不易终究乃是养育他长大成人的恩师,更是他一生敬爱之人,而就是在他眼前,那一把天琊神剑却是生生贯穿了恩师的胸膛……之后,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在深心痛楚之时,将陆雪琪拒之千里之外。

南疆动乱之后,曾有的短暂拥抱,却在这造化弄人之下,鸿沟更深更巨,真不知苍天为何这般残忍了!

只是此番在苏茹面前,虽然鬼厉曾有过如此复杂心态,却不能坐视苏茹对陆雪琪有所误会,然而他更深深明白,师娘对待师父一片深情,比之自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的事,却又如何能要求师娘宽宏大量呢?

鬼厉怔怔无言,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事实如刀锋般的尖锐无情,每一个接近的人,似乎都要被它所伤害!

只是此刻苏茹的面色,却并没有鬼厉所想像的那般决绝,亦或是痛楚伤心,相反的,在最初的悲伤过后,她面上慢慢有了思索之色。片刻之后,苏茹对鬼厉道:“我记得刚才你说过,不易临终之前,神志曾短暂回复,认出了你,是么?”

鬼厉点了点头,道:“是。”

苏茹道:“那他可对你说了什么话?”

鬼厉凝神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师父醒来之后,对我说两句话。”

苏茹追问道:“他说了什么?”

鬼厉道:“师父第一句比较怪,只是重复说了三字:不怪她、不怪她。第二句是交代弟子,在师父过世之后,将他老人家的遗体带回大竹峰交给师娘,并转告师娘……”

苏茹面色一变,道:“他要你对我说什么?”

鬼厉低声道:“师父临终的时候要弟子转告师娘,请师娘节哀,不要……不要做傻事。”

苏茹怔怔无言,眼眶中泪光盈盈,身子晃了又晃,看去全身无力,摇摇欲坠,已是伤心欲绝的模样。

鬼厉心中痛楚担忧,却又不敢上前,只能跪伏在地,叩头道:“师娘节哀!”

半晌之后,才听到苏茹略微平静下来的声音,低低道:“我没事了,你起来吧!”

鬼厉这才站了起来,抬头看去,苏茹脸色已是平静了下来,但眼中伤心之色,仍是显而易见。

守静堂中,又是一片沉寂,鬼厉默默向着旁边铁锅中添了几张纸钱,这时,苏茹忽然开口道:“你心里是不是也对陆雪琪出手杀了你师父,有所不满和怨恨?”

鬼厉吃了一惊,不知师娘问了这一句究竟是何意思,一时答不出来,但苏茹乃是聪明之极的人物,加上世事阅历早已看穿,只看了鬼厉面上神情,便已大半了然于胸。

她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不易他临终前还要对你说的‘不怪她’三字,是什么意思?”

鬼厉一怔,道:“什么?”

苏茹微微苦笑,道:“如我所料不错,只怕不易他是心甘情愿要那位陆雪琪陆姑娘杀他的。”

鬼厉大吃一惊,道:“师娘,您这话……”

苏茹长叹一声,道:“罢了,往事不堪回首,却终究挥散不去,我们上一代人的秘密,总不能牵扯你们这些小辈了。”她默默回头,看着田不易,只见田不易脸上安详平和,看去像是睡着了一般,她低低地道:“不易,你也一定是想让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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