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球场的门开了又关上,随着女孩的脚步声渐远,这里的气氛又变成几分钟之前的阴沉漠然。
草坪上那根棒球棒被一只青筋突戾的手握起,猛地抵在了眼镜男的下巴处。
金属重物不轻不重地拍打着男生瘦弱发抖的脸颊,和他摇摇欲坠而破损的玻璃镜片发出碰撞的毁坏声。
李绝楷脚踩在眼镜男的膝盖骨上,半蹲身,一双黑漆深长的眼里满是淡漠暴戾。他声线低沉,此刻犹如撒旦般在男生脑袋上方阴测测地响起:
“你刚才,往她那看了几眼?”
眼镜男被打得已经说不出话了,腮帮子都是肿的,摇着头往后缩。
他身后的邵扬原本还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看了眼眼镜男的姿势,他瘫坐在地上像一团烂泥。而刚刚,那姑娘穿着深中的夏季校服,百褶裙下两条白腻伶仃的长腿。
以这摊烂泥的视角,一抬眼恰好就能看见少女裙摆下的风光。
就算穿着打底裤,邵扬想想也觉得这猥琐透顶的一双眼睛太恶心人。他一脚踹在眼镜男胸口,啐了口:“妈的,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不过绝爷,你吓人家小女孩干什么?”方才劝书颜赶紧走的男生摸了摸后脑勺,有点难为情地说,“她是新来的,还跟我们一个班呢,万一误会你欺负这衰人怎么办。”
高二刚分文理班,李绝楷又从开学就没来过学校上课,男生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不认识书颜,更别提见过。
场内是眼镜男支支吾吾的求饶惨叫声,打破草坪上的宁静祥和。
少女白皙清艳的脸和干净透冷的一双淡眸在李绝楷脑子里过了一遍。沉默须臾,他丢开了那根棒球棒,站起身,冷嗤了句:“不怎么办。”
误会不误会有什么关系。他好他坏,她都得接受。
另一边,篮球场的门紧闭着。
书颜敲门时,还听见里头的段小雅倚靠在门背后,呜咽着求放过“呜呜呜各位大佬们,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不至于找我一个弱女子灭口吧!”
书颜好笑又有些无可奈何,对她的胆识再次有了新认识,手机扣了扣门:“是我。”
话音一落地,门立刻打开。段小雅迟疑地叫了一声她名字,拉着她手就往外跑。
一直快跑到b栋教学楼那,两个人才停下来。
“我跑不动了……”段小雅喘着粗气,手扶着书颜胳膊,“你居然来找我了,太感动了,这什么感天动地的救命之恩!”
书颜也被她扯得气息不匀,深呼吸几口气:“你知不知道打人的是谁?”
“不知道啊。”段小雅吞了吞口水,理所当然地表示,“我头都不敢抬,是不是国际部那边的那几个刺头啊?那完了,他们很混蛋的,老师都管不住。”
“不是,是你一直视若偶像的……”书颜刻意顿了顿,看着她神情变化,笑着说完,“李绝楷。”
段小雅睁大眼睛,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深中难道还有第二个‘绝爷’?”
更何况,她在深中也只见过这一个“瞎子”。
总算跑出了危险区域,两人往前缓步走进教学楼。身边人自从知道棒球场的人是谁之后,就一直保持安静的状态。
书颜象征性安慰了她几句:“以后不要对一个不熟悉的人抱有高期待就好了。”
段小雅终于有了点反应,第一句话便是:“你见到他本人了,他是不是很帅?”
“……”书颜没料到会是这个问题,抿了抿唇,违心地说了句:“还行。”似乎是有点纳闷,“你对他不是应该失望了吗?”
“谁说的?我只是在想他明明请假到后天,怎么会今天就来学校了,而且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来学校!”段小雅扭捏了会儿,刚才那股胆怯劲都没了,“我有什么好失望的,他又不是第一次打架。”
书颜若有所思地思忖片刻:“那看来是我理解错了。”
毕竟在她对这人的各种传言听闻里,她以为男生只是个品学兼优的优智生,没想到打架也是家常便饭。
段小雅像个盲目维护的粉丝,小声解释:“你不要乱想他啊,你看你都能从他面前安然无恙地离开。他打人一定是事出有因的,估计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他了。”
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眼镜男的惨状,书颜心里腹诽:再怎么事出有因,也不至于把人打成那样,简直冷血残忍。
“对了,他打的到底是谁啊?”段小雅好奇道。
书颜如实说:“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我怎么会认识。”
段小雅想想也是。但她越想越觉得亏,碎碎念:“唉,不过他好久没发过火了。上一次打架还是在高一运动会,有外面的混混来学校闹事儿……早知道我刚刚就大胆一点睁眼了!分班以来我还没见着他人呢。”
“可是你可以摸到他拿过的手机。”书颜语气里带着点戏谑,把她的手机递过去。
“你别打趣我啊。”段小雅被调侃得有点不好意思,肩膀撞了撞她,“说真的,你第一次见他吧。觉得怎么样?这可是我们深中的校草招牌了。”
书颜微低眼,没正面回答。意味不明地回道:“我讨厌吵。”
段小雅没太听懂:“他不吵啊!他还挺冷的。”
“他身边吵。”
太过张扬的人,是非多,周围最热闹。
在这时,她倏地想起李绝楷刚在棒球场问是不是怕他。没等自己回答,他又沉声似威逼利诱地说了句———“怕也给我忍着”。
少年嗓音刻意压低,有种沙砾摩挲岩石的冷质感。
书颜后知后觉地摊开紧攥了一路的掌心,往衣角那擦了擦手心的冷汗。
这几日,高一部的军训和送别教官晚会结束。校园里少了一抹迷彩服的风景,食堂却多了很多晒黑成炭的学弟妹们。
天气转凉,下过好几场秋雨。艳红一片的凤凰木被风雨摧残过后,米粒般的叶瓣点细如萍,似花又似非花,在风中被吹得四处飘散。
那天李绝楷虽然出现在学校,但确实没让多少人知道。
他还是没来班里,不过周四时,倒是正式返校了。后排那张靠着窗户的桌面难得被清空,一众女孩们示好的礼物心意都不知道被丢到了哪儿,只剩下两本书和一支笔摆在上面。
或许是感受到主人的回归,他摆在窗口的那盆薄荷盆栽也愈加生机勃勃,在秋日里都长得茂盛青翠。
从小卖部回来,段小雅把手上的饮料放到书颜手上,眉头一紧,憋不住般打算往楼下跑。
边跑,她还不忘言简意赅留下几句“遗言”:“宝贝儿,帮我收下大家的练习册!然后,记得来给我送纸!”
“……”
书颜只好抱着几罐柠檬茶往班上走,感觉到一阵胶着的视线,她瞥了眼走廊那。
这会儿b栋教学楼的整条走廊都比平时的人多,每个班门口的空位都被占据着,而吸引人目光的聚焦点就在四班那。
众星捧月的男生堆里,李绝楷斜倚着走廊栏杆,微低着冷白欣长的脖颈,几截青涩的棘突明显。他听着身边人说话,有些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上那只Bovet机械表。
蛇形雕花的金芯,黑红指针。他粗砺的指腹在双翼表盘的几颗方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书颜看着,莫名想到这两根手指在那天捏住手机的力度。
周边几个男生插科打诨地笑,有路过那的女生们有意打闹推搡,突然有个女生被推向李绝楷站的那个位置,眼看就要撞进他怀里。
李绝楷眼皮都未抬,只是错身往前迈了一步。
女生来不及刹车,由于惯性顺势撞在了他身旁的邵扬身上。连忙尴尬地一边细声道歉,一边撑着身子起来,余光不断往另一个人那瞥。
邵扬倒是乐在其中,看上去也习以为常得很。嘴上不正经地说“哟!我这好好地站着,还有送上门来的林妹妹啊”。把面红耳赤的女生扶正后,他和侧前方故意走开的人对视了一眼。
李绝楷闲闲地扯了扯唇,事不关己地偏额。
笑得特别坏。
教室里,书颜在收大家的化学练习册,后排只剩下计檬的没交。
一般来说,深中学生都有纪律分明,备战高考的概念。文化高中部这边即使有几个补钱过线生,但能自己考上来的多数人绝不会是草包。更不会有人冒着被退学的风险,在课堂上和老师叫板作对。
她过去催时,计檬正在女生堆里编蜈蚣辫,腾不出手又不想让别人碰自己的书,嘴上嚷嚷:“再等我几分钟,快编好了。”
“只有你没交,我待会儿还有事儿。”书颜抱着那一叠厚厚的练习册,给她选择,“要么你现在交。要么,你闲下来把这些一起交过去。”
计檬不满地看了她一眼,火气正要发作。那一堆姐妹淘里立刻有人牵牵她袖子,示意走廊外面:“李绝楷还在。”
听到这话,计檬脸色变了点,空出手来粗暴地从书堆里抽出化学练习册丢过去:“给你给你!别站在我这倒我胃口。”
那本练习册直接掉在了地上,一群人冷漠地旁观着。
书颜弯腰把那本练习册捡起来放在那堆练习册的最上面,未置一词,抱着一叠作业离开。
———“那转校生什么来头?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光长脸,脑子里装的是糠?就这么爱往我枪口上撞啊!”
女厕所外面的洗手池那,计檬气冲冲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有几颗水珠飞溅到同伴的脸上和眼睛里,但没人抱怨说出口。
“檬姐你别和她一般见识,那女的杵在那跟站街似的!她那个怂逼样,不是也没敢多说一句嘛。”
随从讨好的女声一道接一道地响起:“新来的愣头青不懂事而已,下次再这么莽撞冒犯你,姐几个就好好教她做人呗。”
刚走到厕所门口的书颜手上还攥着一包给同桌带的纸巾,以及一封粉色信纸。那封信纸,就是刚刚从计檬练习册里掉出来的。
她听着里面渐渐不堪入耳的谩骂,捏紧信,放回了口袋里。
周四下午最后两节课是年级里统一的大扫除。
校区里每天都有环卫工人打扫卫生、修剪草木,让学生打扫不过是为了贯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目标。
当然,学生们也不是傻子,拿着扫把做做表面功夫就把这两节课当成体育课了。解散后,打球的打球,住宿的就提前回宿舍洗头发。
书颜负责的包干区在后山的乘凉小亭子那,但那也没什么需要扫的,落叶早已经被工人收拾干净。段小雅和别人出校门去吃日料了,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在。
少女扎着蓬松的高马尾,靠在亭子的红柱旁。细长的手指撩起校裙裙摆,从底下的安全裤裤腿那抽出了一盒万宝路香烟,打火机也在里头放着。
刚点燃,还没放进嘴里时,就听见一道带着倦意的声音传来:
“哭完没?哭完我挂了。”
什么人渣语录?书颜停住手,指间夹着那根烟,朝不远处的一棵百年梧桐树那看过去。
李绝楷挂断电话,那道意味深长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和她对上。男生脸部轮廓流畅清瘦,背对着日光懒慢地站着,身形落拓不羁。
他似乎在那已经看了她一会儿了。
联想到自己刚才拿烟盒的姿势,书颜耳后根忽然有些烫。还没等她有下一步动作,后山坡下,粗嘎的中年男人声音响起:
“哪来的烟味,谁又在后山那抽烟呢?!”
书颜愣住神,就看着李绝楷向自己这里走过来,还朝着坡下挑衅般地喊了句:“老刘。”
“嘿!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哪个班的?你还敢应我啊?站上面别动!”
教导主任气喘吁吁的,肥胖的脚步重重踏上石板路,显然正往这赶。
亭子下边是长长的阶梯,他们站的地方对坡下来说是块视野盲区。李绝楷压根没想躲,又懒笑着对下边应了句:“是李绝楷在这。”
书颜眼里的不解更剧烈了,警惕地看着他靠近。没来得及在石板上熄灭烟,走近她的男生突然稍稍俯身,衣料一角摩挲过她的裙边。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擦过她手背,拿走了她手上的打火机和烟盒。
李绝楷接过她那根已然烧到一半的烟咬在嘴边,烟嘴那的爆珠被牙齿压碎,发出一声“咔嗒”,而女孩空掉的手心被他塞上了颗薄荷糖。
和他身上的味道有点像。